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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狱中大哥联手,决定帮18岁狱友逃过死刑 | 监狱局外人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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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故事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1-8-25 22:30:00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最近有部真实事件改编的电影,居然连我这种听过无数故事的,都给感动坏了。

男人身患智障,却卷入了一场强奸案,最终被诬陷入狱。而狱友们听说男人即将被枪决,居然冒险将男人的女儿带入监狱团聚,甚至用热气球策划了一个逃跑计划,虽然没成功,却让这对父女最后看了夕阳。

这电影名叫《七号房的礼物》,是何俊义和我一起看的,他也曾蹲过牢。

他告诉我,哪怕是罪犯,有时也能干出超出寻常的好事。比如说那回,他所在的监室里进来一个18岁的男孩,即将被枪决。而几个大哥都伸出援手,想要给男孩最后一个机会。   

我一直觉得,煮烂的面条如果成了精,变作人,应该就是小武这样。

180cm的个子,却好像就是生来受气,生来填补食物链最低端的缺。

来我们监室快一个月了,70多岁的老头敢推搡他,地位最低的艾滋病人能辱骂他,连他自己都欺负自己——因为不敢打报告上厕所,愣是憋尿憋到腿打嘚瑟。

星期六这天,孙警官一大早就开了电视,还调到了我们最喜欢的电影频道。画面里,小鲜肉男主正托起漂亮女主的下巴,引起监室内一阵骚动。

我兴奋地等待着接下来的动作,突然,一个瘦高的身影挡住了我——

小武唯唯诺诺,“何哥… …”

“滚!”我粗暴地一把拨开他,趁着他荡开的角度,我终于再次看到了电视屏幕,然而画面中男女主的嘴唇已经分开了,这让我心情大坏,斜眼睛看了一眼棍子般还杵在我身边的人,“干嘛?”

“想问你倒不倒水?”他结结巴巴。

我“嗯”了一声,他赶紧拿过我的杯子转身走开。

才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问我,“何哥,要温的还是热的?”

我气得不行,站起来一脚踹向他的屁股,“日你先姑!你咋那么啰嗦!”

小武闷头走开,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这家伙一定是走了狗屎运了,碰上了我们这帮人——监狱里最难搞的几位大哥。

本来,我们只是不信邪,想让这根“烂面条”硬气起来,可怎么也没想到,哥几个最后心甘情愿当“配菜”,就为了跟这根烂面条煮到一锅里去。

“烂面条”命不该如此——我们想给小武改命。

话说回来,欺负小武的先例,还是我和监室大佬之一的阿九开的。

小武刚来那天早上,孙警官把他带到监室门口,解开他的背铐,示意他进监室。可小武一直低着头看自己的鞋面,扭扭捏捏地鼓捣自己的手指。

“快点儿进去啊,要我请你啊?!”看着足有180cm的小武这么面,孙警官不耐烦地吼。

小武把头埋得更低了,又犹豫了几秒钟,最后拿出一股“豁出去”的劲走了进来。孙警官给我甩了个眼神,让我管好这个有“抗拒改造”苗头的新犯,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蹲下!抬起头!”我把小武喊到我的桌子前,大声喝道,“名字?”

他似乎被吓到了,哆嗦了一下,颤颤巍巍地蹲下来,声音很小,“小武。”

我瞄了他一眼,小伙子长得很漂亮,细皮嫩肉、浓眉大眼。

“罪名?”

“打架… …”

“打你妈啊打!老子问你罪名!”我提高声音,指着孙警官给我的小武材料,“这你妈明明写了四个字,你欺负老子没文化?”

小武的脸瞬间憋得通红,依旧不敢抬头,瓮声瓮气地说:“警官说我故意杀人… …”

阿九闻声走了过来,“杀人犯?老子最喜欢干杀人犯!起来,去厕所,脱裤子!”

小武愣了好一会儿,眼眶渐渐泛红,他没挣扎,只是慢慢站起来一声不吭走进卫生间,背对着我们缓缓脱下他的运动裤,然后自觉地弯腰,脑袋几乎埋进了两条大腿之间。

给新犯下马威是看守所的传统,美其名曰“过招”,目的是为了让他们老老实实待着,不要惹事。这儿的思维方式是怀疑一切,尤其是眼泪。哭得越厉害,被欺负得越惨。

小武安静地光着屁股在厕所里弯了十几分钟腰之后,发现没人理他,那个号称“喜欢干杀人犯”的胖号长根本没有过去的意思,我也冷漠地坐在一边看着。

“耍你的,这儿禁止身体接触,”我笑了笑,再次把他招到身边来。

“为什么杀人?”

小武说他不是故意的,是意外。

看守所里的杀人犯多了去了,每个都辩称自己是“不小心”。对于小武的回答我并不意外,我只是单纯有点怀疑,就这么个软面条,敢捅刀子?

进来前,小武是个餐厅服务生。

餐厅老板娘是个中年妇女,她不喜欢自己店里唯唯诺诺、敲十记脑袋也听不到一声响的小武,更喜欢一个跟小武差不多年纪,会说漂亮话、张口就是黄色笑话的青年冯宏。

冯宏仗着老板娘的庇护,在餐厅里演着小霸王的角色,他不仅敢指挥老员工,还敢调戏女同事。同事们都非常讨厌冯宏,更乐意和温吞无害的小武相处。

冯宏见状,就时常欺负小武,说小武没眼力见,说小武上菜太慢,找小武各种各样的麻烦。

小武一向不敢反抗,被指爹骂娘的时候也只是在自己的肚子里抱怨几句。这种逆来顺受发展到后来却招致冯宏能动手绝不动口。

“他动手你就还手呀,怕啥?”我问小武。

小武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出事那天,小武又被冯宏以“地都扫不干净”为由扇了两巴掌脑袋,小武揉着脑壳头一回吱了声,“不能打轻点儿吗?”

冯宏听到,火气大盛,“不服单挑!”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小武毕竟是个大小伙,一口答应,“好!要是我赢了,你以后不准打我。”

这是小武近18年来仅有的一次反抗,但意外接踵而至。

约架的时间是凌晨下班后,地点在后巷。战斗刚开始,人生中第一次打架的小武就被冯宏踩翻在地,身体连续遭到了各种无差别的拳脚。情急之下,小武摸出了一直放在口袋里、平时用来给客人开酒瓶的多功能小刀,往冯宏身上递了一下。

也不知道捅到了哪儿,小武只是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拳脚越来越轻,拿开捂住眼睛的手一看——冯宏已经坐在了地上,屁股下面有一大滩鲜红。

小武脑子一片空白,站起来撒开丫子跑离现场,一路狂奔回家,扑进了母亲怀里痛哭。许久之后,小武才跟父母说了自己当晚把人打出血了。

父亲当时还算冷静,只是没啥底气地说,弄伤人了就赔钱吧,账上还有三千多块钱,应该够的。

一家人商量着如何应对,是请餐厅老板娘帮忙调解然后跟冯宏道个歉呢?还是直接提着水果去找冯宏?结果到凌晨4点多,老板娘打来电话,冯宏抢救失败了。

这个突降的消息把一家人打蒙了。

在小武的父母眼里,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就好像他们在路边摆流动摊,被城管没收了吃饭的家当,他们从不会尝试去说情,只会再跟穷亲戚们借钱购置一套装备,重头再来。小武也觉得,杀人就应该偿命,他没有想过逃跑,就像以前每一次被欺负时所作出的反应一样——

杀人者小武长久地忍耐,也长久地等待着。

早上5点,小武在父母的带领下去派出所自首了。办案民警说,积极赔钱且取得受害人家属的谅解,有可能是无期,否则大概率是死刑。

小武清楚自己的家庭情况,丧葬费都不一定给得起,更别提什么赔钱了。

所以他从进监室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命数已定,必死无疑。

小武整日躲在铺板的角落里,缩着,一言不发。有个早上,我见他憋得大腿直打哆嗦,就爱心泛滥地强迫他去小便,谁知他竟小声问我,“现在不是还没到上厕所的时间吗”,把我逗笑了。

“没见那些老油条们一小时最少申请去一次厕所吗?看守所的饮用水是限量供应的,每天都不够喝,哪有那么多尿?这帮家伙整天说尿急,是在铺板坐久了腿麻,想趁着上厕所下来走动走动。”

别人没尿都要去厕所呢,这个小武呆的,憋不住了都不敢说。

还有一次吃肉,艾滋病人阿良看到小武碗里有瘦肉,不经同意就把自己的勺子伸到小武的碗里舀,说故意传播病毒都不过分,可小武一声没吭,倒是恶人阿良得意洋洋地到处宣扬。

“呆”这个字成了我们对小武的共识,我敢肯定,如果不出手干预一下,用不了多久,连监室里身高短他几十厘米的人都敢蹦着高扇他。

我把艾滋病人阿良骂了一顿,转头跟阿九商量,“小武老实得可爱,要不我们把他收编进来当小弟?”

我观察过,小武来看守所快1个月,家人只给他打了200元,衣服也没送进来。他性格腼腆,不会主动跟别人先借几件衣服来穿。

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他三五天都不洗一次澡,浑身臭得要命。每次被我逼去洗澡洗衣服之后,就暂时套上看守所免费发放的N手旧衣服,然后急忙搓洗自己的衣服。第二天早晨不管衣服干没干,拿下来就往身上套。

而在看守所里,能当大哥的小弟是很嘚瑟的事,能得到大哥的保护,而且吃喝拉撒都可以蹭大哥的,自己不用花一毛钱——“做小弟”对小武来说堪比“雪中送炭”。

我们监室的大哥有三:一个是阿九,他是监室的号长。他在外面就是臭名昭著的武装贩毒集团首脑,身边有小弟24小时持枪保护,进来之后的阿九依旧保有超强的统治力,我们监室里甚至有几个人是故意犯罪进来伺候他的,他连上厕所都有人捧着手纸在粪坑边候着。

一个是大毒枭阿伟,他在外边的时候满手鲜血,开超跑上街撞人跟玩儿似的,江湖中流传的说法是每一个不从阿伟集团进货的小毒贩子都已经被杀了喂狗了。

被判死刑之后,阿伟在我们监室几乎不参与实际事务,但是强如阿九也要尊重阿伟,每个班会的最后一道程序必定是问阿伟,“有没有要补充的?”

还有一个就是我了,我在外边没有江湖背景,但是进来之后被主管警官孙警官任命为监室二把手,简单来说就是“官方代表”。虽然我平时跟阿九阿伟混成一堆,但是要真起冲突,我是不怕他们的。

可是当我把“收编”的好消息告诉小武时,他居然不太乐意,理由是:不想跟江湖中人有来往。

我万万没想到这么个小屁孩竟然跟我摆谱?!

之前我从来不管收小弟的业务,一切都是阿九安排,这次为了照顾小武,破例去问阿九和阿伟的意见,还受了阿伟一通嘲讽,“哟,小何哥想培养自己的势力啦?是不是要准备推翻九哥的霸权啊!带上我啊,我最喜欢参加起义了。”

一想到自己可能会下不了台,我管他乐不乐意呢,强横道:“老子要收你,耶稣也拦不住!”

可正式成为我们“集团”的人的第二天,小武就又被欺负了。

我们监室的洗澡安排是大哥们最先,小弟们随后,接下来是普通犯,最后是艾滋病人。小武没有适应自己的新身份,那天还是自觉地排在众人之后。好不容易轮到他,刚洗到一半,艾滋病人阿良就脱光了衣服往厕所里挤。

小武看到阿良在眨眼之间就已经冲到了身边,小声抱怨了几句。阿良也不是个善茬儿,破口大骂,还挥起拳头作势要打人,小武吓得身上的泡沫都不敢冲,拿着毛巾就往厕所外面闪。

我听到动静,赶紧跑去制止,心里一下恼火。一方面是想不到阿良竟然敢惹我们的人,另一方面,小武这怂包也太丢我的面子了!

看守所从来就没有什么善男信女,更何况是我们这个重刑犯聚集的监室:分尸的、捅老婆40多刀的一抓一大把,你不横,就等着别人来吃得你骨头都不剩!

我打算好好给小武上一堂现身说法课,教他怎么在看守所里争取自己的生存空间。

我一边喝令阿良光着身子蹲1个小时的粪坑,一边招呼两个打手过来掐表,交代他们,要是阿良中途敢站起来,就用板凳往死里砸。

阿良见我狠了心,急得跪地求饶。小武似乎不太好意思,大张着嘴巴似乎想要开口替阿良求情。我没正眼瞧小武,叫他穿好衣服之后到放风间找我聊聊。

没想到,这次聊天竟然改变了小武的命运。

聊天是从“批斗”开始的,几个大哥纷纷表示了自己的愤怒——

阿九骂小武是个软骨头,“人都敢杀,还怕艾滋病?”

阿伟说小武的脑子有问题,“反正都要死,你还怕锤子!”

我则跟小武分析利害,“阿良也就是动动嘴巴,他还想出去潇洒呢,难道还敢跟你这种必死之人斗气?”

而当事人小武只是战战兢兢地低头听着,不敢反驳,也不敢解释。

阿伟实在受不了这个闷葫芦了,说:“你娃儿都18岁了,牛高马大的,打人都不会?”

小武这才开口说了第一句,“我还没到18… …”

小武说自己父母为了躲避超生罚款,把他的年龄改大了,所以实际上他现在是17岁多点儿。

我们几个一下收起鄙视的表情,相互看了几眼。我隐约想到了什么,摸出一本《司法解释》,翻到关于未成年的内容——

“未成年人犯罪只有罪行极其严重的,才可以适用无期徒刑”。换句话说就是,只要能确定小武是未成年,那么他无论如何是死不了的。

可即便如此,怎么证实他是未成年呢?我们几个沉默下来,各自冥思苦想。

最后还是阿伟这个老江湖想出了招,“可以测骨龄。”

测骨龄我听说过,但是没见过,或许是个机会?姑且死马当活马医。

可小武身在看守所去不了医院,怎么做检测呢?

我们几个说得热火朝天,当事人小武却像完全没听进去,他想走不敢走,一脸疑惑地站在一边问:你们要干嘛?

我直接帮小武做了决定,“给你父母写信,让他们去办案单位申请测骨龄。”

然而我费了老半天口水,他倒好,除了偶尔抬头看我之外,眼光大部分专注在自己的脚丫上,连个“哦”字都没有。

我指着《司法解释》上未成年人的定义,告诉小武,“我们要帮你翻案!”

班会上,阿九率先发表了严肃的声明:小武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谁让他生气,我就让谁生病!

我开始着手给小武的父母写信。在看守所待了一年多,我帮几十个人写过数百封信,从来没觉得写哪封信会像给小武写这么难。

其实信本身并不复杂,我只花了2天的时间便洋洋洒洒地写满了5页纸:从生活情况到案情进展,从翻盘希望到法律条文,我都挑让人高兴的事情说,甚至描绘了“每顿两菜一汤,每天一个水果,牛奶饮料随便喝”这样我自己都不敢想象的监狱生活。

当然,最重要的是写上那句——“只要得到测试骨龄的机会,小武就100%不会死。”

这封信的难度在于,它并不仅仅是给小武父母看的,最关键的是,还要通过信中的文字说服小武,他不会死。

小武一直不主动配合,在我问他寄信地址时,竟然说出了“父母租住的是城中村,邮差应该不能送到”的烂借口。

小武是农村人,家里的条件不怎么样。父母依靠在城市摆流动烧烤摊挣生活费,每晚都跟城管斗智斗勇,手停嘴停,无可抱怨。

小武初中肄业,15岁就成了打工人,先后在两家餐厅打工。由于是童工,没法签《劳动合同》,也没有“五险一金”,劳动权利没有保障不说,工资收入都是看老板心情,差的时候只有四五百元,好的时候也不超过八百。

可他也从不抱怨。相反,他还很感谢那两位明显带着不良动机雇佣童工的老板,“他们至少给了我工作机会。”

出事的是第三家餐厅,那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反抗,却造成了无可挽回的结局。

我清楚现在的他很难再主动迈出一步,但不管他配不配合,我们都要把他绑上反击的战车。

阿伟也难得地讲了话:监室的事情我不管,但是小武的事情我管了。

孙警官察觉到了我们的行动,问我,为什么你们都要管小武的事呢?

“小武这样被欺负下去,还没等法律制裁他呢,他就被老油条们制裁了,现在他是我们的朋友了,我们当然要管。”

没错,这是表面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我们不服。

我是被朋友坑进来的,阿九觉得自己应该无罪释放,而阿伟则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举报有功还要死——我们都觉得自己冤,所以想让小武得到公正审判的机会。

当然,最龌龊的话我没有当着孙警官的面说。

我们哥几个,尤其阿九和阿伟,见惯了这间死牢里的熟面孔只往出走,没有回来的,大概率自己也是这下场。这是头一回碰上真有希望走出这儿还喘气的人。

希望有了,能活命的希望,让人兴奋、甚至让人不知道从哪儿来了斗志。哪怕驮着那个希望的人,是个傻小子。

办案的警察告诉小武他会死,但我们一帮罪犯研究后觉得不会,我们要比试这一把——这几乎是每一个犯罪嫌疑人都想做的事情。

比试成功与否还有待观望,但我们明显看到的重大利好改变是:得到三个牢头大哥撑腰的小武,走路终于不再低着头了。

为了继续增强小武的信心,我们在信寄出去之后,又采取了一系列措施——

小武因为穷受过不少欺负,所以我们的第一招就是:在物质上给予他最大程度的支持。

那段时间的小武大概是看守所里最富有的人,穿着一万多一双的LV帆布鞋,套着3万多一件的骷髅头卫衣,连内裤都是阿玛尼的。

物质富足了,我们又在“精神”上下手。

我们每天都会在下午4点趁着吃零食的时候吹吹牛。往常我们的话题比较少儿不宜,不是讨论哪个女明星的屁股更大,就是分析哪个酒店的几号技师最懂服侍人。而在小武“参会”之后,我们的主题就变成了研究法律条款和对小武的心理辅导。

其他小弟都是站在圈子外,一边自己吃,一边随时帮我们端茶倒水。小武被我们特许和哥几个坐在一起。

资深江湖大佬阿九每天都要跟小武展望未来,“你出去之后别干那些没前途的事,干脆直接继承我的贩毒事业,一个月打底收入1000万”。一会儿又传授打架秘技,“砍人的时候拿刀背,懂不懂,用刀背随便你怎么砍都砍不死人,别傻不拉几的。”

虽然小武在听课的时候依然不吭声,但是这家伙在背地里找过我几次,说他不想混江湖。

在外面喜欢跟妻妾乱搞的阿伟负责教小武如何撩妹,“前期先在五星级酒店装几天大款,后期可以慢慢缩减成本,最关键的是:‘多交公粮少说话’,不要跟女人讲道理,女人闹脾气的时候你就拖她上床。”

然而处男小武对此并不积极,阿伟说得天花乱坠,他也没有想要深入了解的兴趣。

我则极力逼小武看书,从《斗罗大陆》到《基督山伯爵》、从《弟子规》到《华严经》,不管是啥书,只要是字,就每天最少翻5页,第二天必须跟我汇报读书心得。

这事儿大约让他很痛苦,我时常看到他咬牙切齿地捧着书。

我也不知道小武对我们的话听进去了多少,反正在我们不厌其烦地以“你出去了要如何如何”为开场白,聊了一段日子后,总算激起了小武一点点斗志。

他开始去翻《司法解释》,然后问我很多问题,因为他没读过什么书,很多地方看不懂。当时问得最多,也是我们最纠结的点就是:“未成年”究竟指的是16岁以下还是18岁以下?

其实我们几个也不清楚,背着小武研究过,后来特意去问了孙警官。

孙警官明确说是18岁以下。为了让小武放心,还单独找小武谈心,给他讲解法律规定,给他信心。

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等着希望的降临。

回信是小武母亲写来的,字体硕大,歪歪扭扭,不到100个字竟然写满了一页纸。

信中说,父亲已经去办案单位问过了,但是对方不太积极。如今两老已经不再摆摊,而是兵分两路,老父拿本《刑法》蹲守派出所,老母则回到村子里请以前的老干部帮忙开证明。

收到父母的回信小武本来很开心,但看完信又消沉下去。

之前我们的洗脑工作已经有了一定的效果,小武偶尔会跟我们开几句玩笑,比如我们问他想女人了怎么办,他会笑着说:“我的左手就是我的女人啊。”但是这会儿,他又整天只会坐在铺板上发呆了。

孙警官看不下去,他在小武案的办案单位刚好有一个老同事,每次值完通宵班后都顺道去派出所找人,还请别人吃饭。最后办案单位松了口,说会去办理相关手续。

事实证明,这个不尽如人意的世界有时还是不会辜负有心人的努力,在等待了3个月后,小武坐上了开往医院的警车。

等待小武骨龄测试期间,整个监室都特别安静,没有人惹事,也没有人说笑话,连茶话会都被阿九由1小时缩减至10分钟——因为不想让监室里的人对小武案子讨论得太多。

我们满怀希望却又满心忧虑,不知道结果会不会如我们所愿。

一个月之后,小武收到了骨测报告,足够发达的现代科技证明了小武没有骗人,报告显示:在案发当时,小武距离18岁还有7个月。

那天的监室炸开了锅,和小武有过节的70岁老头都向他表示了祝贺,我们几个更是异常高兴,感觉像是在擂台上揪住了对方一条腿,马上就能一举击溃。

但小武却依旧闷闷的,捏着那份报告,呆坐在铺板的角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们几个开了个小会,讨论小武是不是在拿报告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事。阿伟说,应该是办案单位泼了小武的冷水,说骨龄测试未必会得到法院的认可。

我和阿九都表示同意。阿九擅长以威势压人,我能背几句之乎者也,但是说到对事情发展的分析,我们两个都比不过靠一本化学书就能自己研究出制毒配方的阿伟,他的判断一向很准。

但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打开了局面,我们原本就没指望小武能主动配合,这节骨眼干脆完全剥夺了他在案子上的发言权,反正确定了小武是未成年,那么余下的行动便不由他做主了。

审讯的时候,小武的父母可以行使监护人权利,全程在场陪同小武应对办案单位的问话。基于他父亲自学了法律这一点,我们都认为小武不会在笔录上出太大的差错。

而在应对检察院和法院方面,我们给小武写了几页“问话手册”,上面罗列了每一处需要小武说明的地方:比如伤人的前提是防卫、没有主观故意伤害、长期被冯宏暴力欺辱等等。小武不需要思考,听到问话只消打开纸条,对号入座回答即可。

测试骨龄前,我们都以为小武必死;测试结果出来后,我们估计小武会是无期;但在完善了这些应对细节之后,我们莫名其妙地信心爆棚,“胆大包天”地想着要往有期徒刑去争取了!

我们积极的行为让小武的眼睛再一次有了光,但他仍然惴惴不安,看上去心事重重。后来我才发现,这个小屁孩纠结的原来不仅仅是自己的刑期。

一个半夜,小武轻轻拉我起床,问我,“杀人不是应该偿命吗?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不会死?”

我搓着迷糊的眼睛,转着迷糊的脑袋,思考着怎么样解释才能让他放心。

最后我说:“在法律上,你还是一个孩子,虽然犯了很大的错,但还有悔改的余地。法律虽然冰冷,但也不失人性。你没有恶意,冯宏的死是个意外。”

小武想了好一会儿,又问,“那我当时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呢?被打了难道不能反抗吗?”

那是我第一次从小武嘴里听到了“反抗”这个词。

最难熬的就是小武案子开庭前那个晚上,那种感觉就像头上悬了把只有一根细绳吊着的遮天大刀,你知道它会落下来,也知道它会砸到你脑袋上,但你就是躲不开它。

小武也是如此,那晚他的焦虑达到了顶峰。

我和小武原本分别睡在阿伟的左右边,小武那晚却执意要跟阿伟换位置,说要跟我血聊到天亮。

阿伟是死刑犯,换铺位要经过孙警官同意,说太麻烦了,不如干脆坐着一起聊。最后,连阿九也不甘寂寞地加入了聊天队伍。

这次聊天更像是一个“法律专家联合诊疗”,小武不停地问我们,“检察院很凶怎么办”、“法院不认可测试报告的结果怎么办”之类的,最好笑的是,这傻小子每隔一会儿就要问,“如果我态度不好,会不会直接被判死刑?”

而我们不管小武怎么问,回答一律是——“据理力争!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活。”

折腾到半夜,精力最差的阿九终于受不了小武这个无知小儿永不停歇的幼稚问题,以一句“抗拒从严,回家过年”结束了此次疗程。

那天晚上小武应该没有睡着,值班人员说他很早就爬起来为出庭做准备:躲到厕所里把脸蛋搓得干干净净,青春痘挤了又挤,还穿上一整套Prada,仿佛要去参加朋友聚会。

我们看到后,立刻把他的衣服全扒了下来——

阿九骂道:“你穿得那么好,法院还以为你他妈是个纨绔子弟呢,不重判你才怪!”然后给他拿了一套旧衣服,为了显得更可怜,还故意在裤子上磨破了几个洞。

我则一遍一遍地跟小武对口供,“问你身上为什么会有水果刀,你怎么说?”

小武熟练地掏出我们给他准备的字条,打开来,先仔细看了两遍,然后慢慢地念——“我是服务员,那把刀是用来给客人开酒瓶的,我随时都放在身上,餐厅的监控可以证明。”

“问你为什么要杀人呢?”

小武又掏出另一张纸条,念——“当时冯宏猛踩我的头,我快失去意识了。我没有主观恶意,只是下意识地保护自己。那一刀不是故意的。”

“嗯,差不多了,到时候照着读,别紧张。”我最后叮嘱道。

送走去开庭的小武后,我们几个有种完成了使命的感觉,阿九指着我和阿伟开骂,“狗日的,老子这么心狠手辣的人居然被你们骗去拯救失足少年?”

我突然想起孙警官之前的问题,问他,你为什么要帮小武呢?

阿九想了好一会儿,说小武的年纪跟他儿子一样,长得也像,“看到小武我就想到了我儿子。”

阿伟像是早就思考过,毫不迟疑地说:“我积点儿阴德,下辈子投好胎。”

这两人实在是太能装了。

我知道阿九儿子的情况,年纪跟小武差不多倒是真的,至于长相,那就是金城武跟王宝强的差别,糊弄谁呢?而阿伟,一看到我念佛就骂我脑残、辜负知识分子的身份,他信个屁的轮回。

他们帮助小武是因为以前没做过啥好事,这回发现帮助别人也挺有成就感的罢了。

做坏事会上瘾,做好事也会的。

开庭回来后,小武哭了。

他说旁听席只有3个人,他的父母和姐姐,庭审完法官允许他们一家人在一起聊了几句话。

姐姐这才告诉他,出事后母亲去冯宏的家门口跪了好几天,想要拿到一份《谅解书》,可冯宏的家人说要赔5万块钱才行。一家人想赔,但是东拼西凑也没能凑齐,请他原谅家里的无力。

“如果是赔5万块钱,那我宁愿赔命。”小武哽咽道。

阿九听后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轻轻一巴掌拍到小武脑袋上,苦笑着说:“屁大点事儿,你给老子出息些,别说是5万,50万100万老子也帮你给了!”

阿伟说现在都开完庭了,想赔也迟了,先看看结果吧,不理想的话大家再想办法。

阿伟说得很现实,如果是开庭之前知道这个事当然可以赔钱拿谅解,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干脆不去想。再说了,从冯宏家人甚至不到法庭旁听这一行为来看,估计他们也没有太多追究的心思,法院不会往死里判的。退一万步说,就算顶格处理,也是个无期。

我抱着浑身发软、已经站不直的小武安慰道,“你30来岁就能出去,人生还有无限种可能。”

关于“未来”,我们已经跟小武说过很多次——当然,在确定小武是未成年之后,我们几个私底下约定,不再给小武传授歪门邪道,以免污染了他纯洁的小心灵。

阿九的儿子是在大餐厅当厨师学徒的,他认为既然小武也在餐厅干过活,以后大可以往厨师的方向努力,“最差也能炒几样家常菜吧,老子不信拿勺子炒菜比拿刀子杀人还难!”

而拥有两台超跑、三台宝马的阿伟则认为,小武应该去4S店学经验,“以后是电动车的天下,你去找个卖电动车的店,哪怕是倒贴工资也先干着,学好以后,光是帮别人换电池就吃不完。”

我倒觉得这些事情太遥远,等小武出去时弄不好都已经是机器人炒菜、机器人开车的世界了,还要你搞锤子,在监狱里提升自己的素质才是最重要的,安安静静读书比啥都强。

不过小武没有采纳我们任何一个的方案。

那是唯一一次小武发言超过5分钟的茶话会,他眼睛放光,说出去以后想帮父母卖烧烤,每一串烤肉都涂上两层蜂蜜,那样的肉会特别香、特别甜;然后再在烤炉旁摆两张高一点儿的软椅让爸妈坐,他们就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坐在不到40公分高的便宜塑料小圆凳上弯着腰串肉。

小武的终极理想是在城里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特色烧烤店,“请三个员工,包他们的吃住,帮他们买社保。”

毫不意外,他这点儿没志气的理想又被我们狂批了一通。只是在狠狠“批斗”小武的同时,我们几个人都在他背后相对着释然微笑。

阿九和阿伟有儿子,我有女儿,几个平日里耍狠斗气的大哥在讨论起自己下一代的时候,都说过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不要沉迷追名逐利,安安稳稳、平平淡淡才是最好的。

我们打心眼里觉得,小武的选择真不错。

小武的案子终于到了宣判的时刻。

等待的日子里,经过我们不懈地“洗脑”,小武已经没有那么焦虑。前一天晚上他早早躲进被窝里,翻来覆去半个小时也就睡着了,反倒是我们几个老油条没躺下,围在呼吸平稳的小武身边低声商量了好久。

期间,阿伟担心自己手铐滑动的声响会吵到小武,特意让我找了条毛巾把他手上的铐子严严实实地包好。

我们害怕小武又会像上次一样一早起来收拾脸蛋,所以决定提前做防备,交待值班的两个人盯紧小武,最好不让他半夜起来上厕所,非要上的话,超过1分钟也要把人拖出来。

早餐后,我们依旧安排小武穿了旧衣服,在裤子上磨破更多的洞,连拖鞋都扯烂了几个口子。看着小武一身破破烂烂的,我们哈哈大笑起来,说这回确实是个标准的乞丐了。

小武临出门前,孙警官也特意赶了过来,跟小武说,我去过几次派出所,每次都能见到你父亲,也跟他聊了,“他已经做了一个父亲能做的所有事情,所以待会儿在法庭上,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你都要冷静,要做一个让父亲放心的孩子。”

小武抹了抹眼泪,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中午,小武回来了。还没等孙警官将监室门打开,我们就听到他在门外面喊,“大哥们!是13年!13年!”然后,小武那张笑到变了形的娃娃脸和8颗牙就撞进了我们几个的眼里。

阿九和阿伟赶紧低头假装看书,没说话,我“哦”了一声,打发小武先去上厕所吧。

小武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是这个反应,瞬间刹住声音,低下头默默走去卫生间。这时我们才转过身来,对着孙警官笑了笑,孙警官也无声地咧开嘴角。

午觉起来后我们依然没理小武,他也不敢找我们,一个人坐在铺板的角落里,时不时抬头偷瞄我们一下。到了4点多,小武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边,轻声问,“何哥,能不能借你一点儿零食?我想请大家吃东西。”

“没有。”我冷冷地拒绝。其实我当然有,小武也知道,我们几个的零食装满了5个大水桶,光花生就有200多包。小武不死心,过了一会儿又跑去问阿九和阿伟,结果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5点,阿伟觉得玩笑开得差不多了,招呼小武,“去搬东西!两箱牛奶,花生、瓜子各20袋。”

小武一脸诧异,老老实实去拿了,堆在我们面前。

阿九先忍不住笑了,说:“去发呀,呆头呆脑的!你不是要请吃东西吗?先发这些,不够再拿。”

小武这时才反应过来我们在逗他,连连点头哈腰对我们说谢谢,那样子像是恨不得要把我们都抱起来亲。

判决的结果很理想,比原来预计的“最高无期,最低15年”还要更好一些,所以我们没有让小武上诉的打算。

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孙警官每个工作日都打电话去法院催促,让他们快点儿把小武的执行发下来。根据以前的经验,只要《执行通知书》没拿到,检察院就有抗诉的可能,一旦检方抗诉,那么判决结果就有极大概率被推翻。

判决后的第11天,小武的执行终于下来了。

虽然法律明文规定的上诉期是10天,但绝大部分案子的执行通知都是一两个月之后才能拿到。我们知道,这11天里,孙警官在背后一定帮了不少忙。

在执行单上签字的时候,小武对着孙警官深深鞠了一躬。

这根“烂面条”,终于要奔向自己的命运了。

小武从监室转去监狱的那天是“生离死别”。

阿伟的案子已经到了最高院复核死刑的阶段,阿九则很有可能被判死刑。虽然我能出去,但小武跟他们,甚至跟我,这辈子估计是不会再遇上了。

我给小武挑了一件印着大大的Prada的T恤,阿九给小武拿了一条范思哲的浅色休闲裤,阿伟不顾自己还戴着手铐,亲自帮小武穿上了那双刚送进来的最新款黑白相间LV绑带鞋。

小武手脚无措地配合着我们打扮,问,“大哥们,不是说去监狱之后身上的衣服会被强制脱下来丢掉吗?”

从来不伺候人的阿九此时正蹲着,边给小武理裤脚,边说道:“你个小娃儿晓得锤子!去到监狱之后要先跟新犯组组长见面,然后才会办手续。你穿得台面一些,组长就知道你是有背景的人,不会欺负你。”

小武依旧不解,“那还是要丢掉啊,不浪费吗?”

阿伟接过话,“你莫管老子,老子就是有钱,得不得行?”

小武好像终于明白了我们的用心,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他把阿九扶起来,用力地抱了抱,又弯下腰,搂了搂坐着的阿伟,“谢谢大哥们,出去以后我会给你们烧香的。”

我突然觉得有些心酸,轻声骂他,“能不能说点儿好听的话?这些日子白教你了!”

小武哭着跟我说:“你也要好好活着,等我请你吃烧烤。”

小武走后的那个月,阿九尤其暴虐,似乎每一个进来的新犯都不合他的眼,于是我们时常看到新犯在厕所里脱裤子、弯腰、被耍的场景。

阿伟倒是没有太多情绪外露,只是在写给儿子的信中叮嘱儿子:想吃烧烤的话,就去找那个一对老夫妻开的路边摊。

我则有意识地改了自己的日常用语,尽量不要开口闭口就是“老子”、“他妈的”之类的词。

再到后来,三位大哥里就只有我出来了。阿九和阿伟都被判了死刑。

回到家之后,我在网上查了小武的信息,知道他刚又减了5个月的刑。

我知道,他距离自己的烧烤店,又进一步了。

去到监狱后,小武还给何俊义他们寄过信,说劳动任务多得干不完,几天吃不到一顿肉,天天晚上被罚站到12点。

少年虽在抱怨,却透出蓬勃的气息,因为这封信,监室里迎来一段少有的积极日子,大哥们又开始集思广益。最后决定,给小武所在监狱自己的熟人写信,请他们关照小武。

信陆陆续续寄出了十几封,真让大哥们找到了那么个人。

小武的存在让他们意识到,有牵挂,有期待,有事可做,原来是这么幸福。他们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从一个少年身上,找回了丢失已久的善意。看似是大哥们在教小武做选择,其实答案也早已埋进了他们各自的心里。

如果能重来一次,何俊义觉得,他们肯定比这辈子更确信自己该走哪条路,该活成什么样子。

今天故事的末尾,我放了阿伟和阿九两位大哥之前的故事,二条还有何俊义的故事合集【监狱局外人】,收录的都是他在监狱期间的见闻。这些高墙里的故事,或许能给你一些不同寻常的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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