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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临死前逃离医院,他要去海边给亡妻过生日 | 医院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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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故事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1-8-19 22:30:00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这是去年最火的照片,重症老人在被护送途中停下,他能多看一眼夕阳。

许多人从这一幕中感受到了力量——因为你真的不知道对于一个身处绝境的生命,会花那么大的力气,只为做一件平日里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情。

今天的故事也能带来这种力量。

这是一位时刻需要呼吸机来帮助呼吸的老人,随时可能死去。可在有一天,他却毅然登上出院的救护车,不是回家,更不是转院。

他全身插满治疗器械,对自己的主治医生说:在死之前,一定要亲眼看见大海。

那年冬天,我的医院里来了四条“鱼”。

那是四位无时不刻在大口吸氧的老人,一秒张嘴,一秒呼气,来不及完全闭上又张开了嘴。他们就像被抛上岸的鱼,几近窒息又拼命张着鳃。

他们是一群慢阻肺患者。

我国有1亿慢阻肺患者。

病房里,他们呼吸的怪声此起彼伏,患上这种病,就是支气管狭窄,用力呼,气管就会发出高亢的哀鸣——呼气性哮鸣音,像风擦过窗户缝隙那样尖锐的哀鸣。

说这声音是哀鸣也不为过,毕竟这种病的致死率极高。

他们常住一个病房,善待彼此的方式就是轻易不说长句,最多不超过五个字。只有担心病友是不是死了时,老人们才舍得憋着气问:“他这次怎么样了还不出ICU?”

说话是要吐气的,有那精力,不如牢牢把握住氧气管,吸一口,再吸一口。

老余是最与众不同的一条鱼。

被急诊科推过来那天,他双手张开撑在床栏上,缩着嘴唇呼呼地喘气。他那患上慢阻肺的支气管,由于长期刺激而引发炎症,炎症又留下疤痕,一层覆盖一层,气管狭窄就很难吸进气。

就算吸进去了,更难的还在后边:呼气。

支气管狭窄,吸进去的气体就出不来,都堵在肺泡里,成了一个膨胀到要炸的“篮球”——肺气肿。老余必须比吸气更用力地呼气,才能顶开这个“篮球”紧闭的阀门。

此刻在我眼前的他,嘴唇成了紫色。

氧气管,他需要我帮他插管。只有把连接着呼吸机的管子插进他的气管,才能让他肺里的篮球泄气,源源不断输送新氧。

护士已经在旁边追问我了:“常医生,插管吗?”

我还没张口,老余突然抬起头。这是很罕见的,一般病情严重到要进ICU的病人,意识都不清醒。但现在我看着他,眼睛是那么亮,水汪汪的,急促的呼气声一下又一下。

他居然是要张口说话。气流一缕缕擦过他狭窄气管,像是风箱被拉动,每个音符都高亢尖锐——

“不!不!不!不插管!”

老余如自己所愿没有插管。我看他意识清晰,呼吸循环稳定,还可以先试试戴无创呼吸机。气流通过手掌大的面罩吹进他的肺里,继续在ICU治疗了两天,老余就转去呼吸科巩固治疗了。转科前,他还跟医生护士眉开眼笑地说再见。

后来的两年里,老余果然又跟我们“再见”了好几次。

最近的一次见面,他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抬起头,缓口气,用力挤出一个笑容,短促地对我说一句:“常医生又见面了”。

一趟趟ICU跑下来后,儿子在家里也给他配了制氧机和无创呼吸机。南方的春季阴雨连绵,怕老余受凉病情加重,儿子给他戴上了无创呼吸机,夜里放心不下,起来去看。

老余戴着呼吸机,昏迷在床上,怎么喊怎么掐都没反应,一家人慌了,忙呼救护车接到急诊科。抽血检查,呼不出去的二氧化碳蓄积在血液里,已经严重超标。

这种情况,只能气管插管、呼吸机辅助呼吸。

我赶到急诊科时,管子已经插好了。因为插管,老余被上了镇静药。他躺在病床上,嘴巴插着气管导管,固定导管的胶布缠在他脸上,老余的脸因此有些变形。

抢救室门口气氛沉闷,聚满了人,见我出来,都围了过来。我看了一圈家属:“这次很老火,效果不一定好”。老余的女儿已经红了眼眶。

“还去ICU吗?”女儿看了看她哥,点头:“去,要去的!”

慢阻肺患者就像水池里的鱼,池水一点点干涸,起初鱼还能勉强游动、呼吸,等到池水见底,鱼就只能张大嘴巴,耗尽力气做无用的喘息,直到昏迷、死去。

老余的池水见底了,家人们不会眼睁睁看他渴死。我把老余接回了ICU病房,恢复意识之后,他就会发现自己嘴巴里插了一根吐不出来的管子,另一端连着呼吸机。

老余没得选,这是让他活下去的唯一方式。呼吸机是维持生命的机器,也是将他困在病床上的枷锁。

呼吸机一分钟送气十三次,就像池子上方有根滴水的管子,一分钟十三滴,落在老“鱼”身上。

慢慢地,他会逐渐配合身体内的这条管子,保持一分钟均匀呼吸十三下的频率,是老余为了活下去做出的妥协。

老余当了一辈子乡村教师,从前行走乡野,都是用纸卷烟抽,得慢阻肺和抽烟关系也很大。

老余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呼吸机拴在病床上。几年前刚发病,他还能自由走动,只是因为痰多气喘走不了多快。

在呼吸科住院,烟瘾犯了,他偷偷摸摸要孙子把家里的烟带进来,跑去楼梯间抽,结果被护士逮到。护士长质问家属,儿子也很委屈,说家里的烟都藏起来了。没办法,老余只能自己招了。

这事全院都知道了,医院领导为此要求各科室严抓医疗安全,严防此类事情再次发生。

后来老余再没抓过烟,但他的肺已经不能再接受刺激,向他展开了猛烈的反攻。

为了对抗慢慢被堵住的呼吸,鼻氧管、无创呼吸机他都用过了,还是走到了插管这一步。

如果用了镇静和镇痛药,老余呼吸看着很平稳,插了管他可以恢复六成的呼吸。

但人体的气管敏感无比,正常人一滴水一粒饭掉进去就能引起剧烈的呛咳,何况将一根手指粗的塑料管子时时刻刻插在里面。药效过了,老余就开始扯管子。

他剧烈地摆头摇头,想把管子甩出去。发现甩不出去以后,他又开始吞咽,往前抬或者往回缩,想把管子吐出来,但一切都是徒劳。

意外拔管对病人很危险,对于护理来说是绝对的不良事件。这样下去,科室的意外拔管率都快不达标了,自己也会受处分,护士只能把老余的约束带绑得更紧。

护士紧张意外拔管率,但老余的痛苦也实实在在。

ICU病房24小时随时可能展开急救,监护仪不间断地发出声音,时间久了,老余昼夜颠倒,睡眠质量很差。

他全身都是管子,给他翻身也不容易,护士一不留神就会吵醒或是弄疼他,老余没法发泄自己的不满。

有一次,护士以为老余已经对插管的痛苦形成耐受,就适当放松了约束带。

老余瞅准时机,头往前一斜,把管扯出来了。

ICU有个准则,病人能坐的时候别让他躺着,能站的时候别让他坐着,能走的时候别让他停着,帮助病人一步步向正常人靠拢。其实我们也想帮他拔管,尽力帮老余接近、回归他的正常。

老余大概也意识到,如果再不行动,自己就会彻底被呼吸机拴在病床上。他的力气全用在呼吸上,越到后期体能越差,对呼吸机也就越依赖,而越依赖呼吸机也就意味着越脱不下呼吸机。

帮老余找回力气,必须保证营养。我们计算每天需要的热卡,换算成液体状的医用营养剂,由护士用注射器打进胃管里。

女儿和儿子也很配合,我们有时会要求家属榨些果汁,大蒜汁,熬点肉汤,送进ICU。女儿上午没课,总是早早就去市场买鸽子,买蛇鱼,回家炖汤,用纱布过滤后装在保温杯里带到医院。

营养跟上了,老余的肌肉没有萎缩得很厉害,我们叫来了康复师给老余制定训练方案。

因为躺了太久,他四肢软绵绵,连病床都下不了。我们在老余的床上放了一个自动脚踏车带着他的腿脚转动。

他连一个水瓶都举不起来,抬了四五下就气喘吁吁。我担心他负荷不了,赶紧叫停。老余不甘心,自己要求加练加时,直到能成功举起来。脸憋得涨红,老余却无声地笑了,看向我的眼睛里有了神气。

老余紧紧攥住我们递给他的希望,动作再快点,他就能离拔管再近点。

他逐渐有了力气,活动范围扩大到病床之外,能扶着栏杆站起来,甚至走上几步。他还不满足,扒拉着助行器给自己加一套高难度动作,扭扭腰,转转手臂,边扭边和我们显摆。

虽然还是离不开氧气,但老余已经慢慢脱下呼吸机了。

有一次,病房外阳光美好,风也很温和。老余自从进医院,已经一个多月没出病房了。

我跟他儿子商量:“你看外面太阳这么好,我们把老爷子推到楼下看看吧。”老余很高兴。

于是我推着轮椅,老余儿子拖着氧气瓶,我们出病房、下电梯,来到停车场边的树下。

阳光笼罩,老余久未在阳光下,有点睁不开眼。过了一会,老余眼角湿了一道痕,很快消失在他脸上的沟壑里。我和儿子相视一眼,谁都没做声。

老余在小学教书的时候,有篇课文叫《桂林山水》,他们那里哪有什么桂林山水,还是小余的老余带了一个班的学生去水库,坐在水库堤坝上,对着水面背诵《桂林山水》。

那时候他们谁也没去过桂林,老余也没去过。只不过,他们老家的那条河跟桂林的漓江读音相同,这是老余理解的沉浸式课堂。几十年后,来看他的学生还记得这堂语文课。

老余女儿见怪不怪:“我爸就是胆子大,喜欢做这种事。现在的孩子,哪个老师敢带着一班人跑到水库边上去。”

她说那时老余肯定也担心死这个,他只是没表现出来。看不到真正的桂林山水,但还是想给学生的心里留下点美好的种子,老余就是这样的人。

当时的老余躺在病床上没法插话,也没什么表情,仿佛他们说的那个人和他没什么关联。

在深山中给学生创造一片“桂林山水”的老余,怎么可能甘心被拴在封闭的病房里等死?自从见识到病房外的阳光之后,老余每次一看外面天气好,就会指指床边的轮椅,示意我们带他出去转转。

随着老余脱呼吸机的时间越来越久,我们拔出了他颈部的气切导管,用胶布封上,几天后切口愈合。老余又转呼吸科去了,我上呼吸科看过他几次,他简单跟我打个招呼,扭脸继续认真地吸氧,窗外的太阳快要下山,我不忍心再和他多说什么话。

老余,你再多看两眼吧。

老余喜欢上了坐着轮椅去兜风,晒太阳,但无论在呼吸科还是ICU,照进病房的阳光都落下一片死亡的阴影。

转呼吸科二十多天后的一个晚上,老余再次昏迷,家人还是决定送ICU抢救。插管、呼吸机、吸痰、抗生素、平喘,查CT,又是这套流程。费尽心力撑了几周,老余缓慢恢复,我们试着在他状态最好的时候拔掉气管导管,期待他能拔管成功。

但仅仅坚持了两天,老余就再也没有力气自己呼吸了。无创呼吸机无济于事,我们只得又给他插上管子。

老余彻底出不去ICU,为了让他舒服一点,我给他进行了第二次气管切开,老余比上次更瘦了,手术时,我手指轻轻放上去就能触到气管上的沟壑。

手术后的老余躺在病床上,丙泊酚让他依旧处于麻醉状态。嘴巴里的管子拔掉了,他的脸看起来正常了一些。

但老余不会再笑了。家人为了给他解闷,放了个收音机在床旁。起初老余还听听戏曲,听听新闻,但过了几天,就很少见他要护士打开收音机。

他身边每天都会有新病人被推进来,老病人被推出去。被推出去的大部分是病情好转、转回普通病房,当然,也有治不了的。老余住ICU这么久,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些。

这回老余的病友老陈也插了管,住在另一间病房。这几个病友都是冬春季节加重,所以互相常能在医院碰到,不是在呼吸科,就是在ICU。子女来ICU排队探视的时候互相寒暄,免不了总会聊上几句,在ICU里,他们靠听家属和医护的声音感知彼此微弱的存在。

老陈病情太重,多个器官衰竭。家属签字,最后时刻不按压、不电击,顺其自然。

走的时候,家人三个一组被领进来见最后一面。每进来一组,都会响起一阵哭声,紧接着是护士的安慰声。所有家属都进来见过了,老陈就被搬上担架车,由后门推了出去。

这一阵又一阵的声响被隔壁的老余听得真真切切。ICU抢救的时候会拉起帘子,护士平时交谈的时候也会刻意避开每个病人的病情,但是他还是分辨出,鱼群里有鱼开始死去了。

等声响停歇,科室重回安静,管床护士回到老余床边,老余伸手拍击床栏,护士明白老余意思,想写字了。

老余费了很长时间调整好写字板的角度,颤颤巍巍写下:“陈?”字歪歪扭扭,写到问号时已经变形,问号的一点写在了板子最下边。

护士点点头。老余推开写字板,扭头闭眼睡了。

不一会,老余又拍拍床栏,声音沉闷而紧绷。这次写的是:“今天农历?”

老余那晚再也没睡,有些莫名其妙的焦躁。值班医生给他用了镇静剂,才慢慢平息。但是,老余的心里似乎有什么在翻腾。

第二天上午,探视时间。我正在病房里挨个跟家属介绍病情,老余的主管护士快步走到我身边,一脸惊奇地说:“常医生,快去看看,看看老余刚刚写了什么。”

我走过去,家属和护士正端着写字板,老余坐在床上,满脸期待地看着她们。

写字板上写着三行字,字体结构松散,笔画有明显的细波浪状抖动。老余宁心静气、一笔一划写下的三行字是:去广东  海边  妈。

虽然没看懂,但我隐隐觉得老余做了个重大的决定。

但有时候,在ICU里的治疗是为了让家属满意,而不是让患者满意。

自从进了ICU,老余做过什么决定呢?他决定不插管,后来还是插上了,他决定给自己拔管,我们及时赶到给他再插管,他决定好好康复,但是快速恶化的疾病一次次把他拖回了ICU。

过了今天没明天的老余,还能做什么决定呢?我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老余女儿。

女儿看了眼老余,指着写字板说:“爸,你是想去海边吗?你想妈妈是吧?”

老余眼里闪烁着光彩,咧嘴露出笑意,嘴巴张开想讲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点头。

这个老余!只见过有患者遭受不住痛苦,要求放弃治疗、出院回家的。他居然还说要去海边?我感到匪夷所思。

以前我们推着他到走廊上晒太阳看风景,全程50米不到,现在躺在病床上,再也离不开呼吸机的老余,形销骨立的老余,想去的竟然是离家1000多公里外的海边。

我最大的顾虑是,老余左肺一直有两个肺大疱。肺大疱不仅没有任何生理功能,反而像个不定时炸弹,随时会破裂导致气胸。进展迅速的气胸,一向是慢阻肺患者常见的死亡原因。

对于老余来说,笑一声都跟过山车似的颠簸,可能导致肺里的大泡破裂,何况是离开ICU的病床,奔波一千多公里跨省去看海?一旦上路,他这条命随时可能被引爆。

我观察着老余,他呼吸平稳,神态安详。又看了监护仪,他的心率跳到了一百零几。不像是二氧化碳过多导致的思维错乱,更像因为期待而引起的心跳加快。换句话说,老余没疯。我们不得不认为他是认真的,不得不认真对待这件事。

女儿通知了其他家人,中午,儿子、儿媳、女婿都来了。他们一起进了病房,围在老余床边。我站在病房门口,把时间和空间留给这一家人。

我带他们来到谈话室,在这个小空间,我们数次沟通过老余的病情。

我才知道在他的胸中不仅有肺大泡,还有一片海滩。

后来我才知道,带学生去水库背诵《桂林山水》,并不是这个老头浪漫往事的全部——

他还有一个深爱的妻子。

女儿说,“我爸对我妈确实很好的。”家里放了几十年的老缝纫机,是老余妻子做姑娘那会心爱的宝贝,从广东回来时妻子舍不得卖,老余就把缝纫机拆了,打包,好几十斤重的东西,两千多里路,硬是坐火车背回来了。

而关于妻子最多的回忆,就是在那片海滩。

当年妻子没考上学,去了广东厂里打工,工厂附近有一处海滩,她和老余经常路过那里,这的一切都见证过这对年轻男女间的亲密爱情。后来即使离开了广东,老余也带着妻子、儿女去海滩玩过很多次。那里印着一家人成长和衰老的足迹。

最后一次去海滩,是老余妻子离世前。

妻子当年得了癌症,生前在广东治疗,出院后一家人顺路又去了海边。老余陪着她坐在边上阴凉处,小孩子们在沙滩上玩。后来,妻子就去世了,留下老余一个人。

也许是在停车场突然笼罩的阳光,让老余的眼前又浮现了那片海。

他想起了妻子生前留给自己的回忆,农历六月十二是他妻子生日,护士告诉他,老陈去世的那天是六月初六。

他很清楚自己目前的状态,已经没时间再拖。如果自己也随时可能离开,他又能抓住什么,能给一直担心、挂念他的家人留下什么呢?

他必须去看海。

我虽然救了老余的命,但是老余始终被困在“鱼缸”里,周身都是辅助呼吸的仪器。

我想帮帮他。

我把这事从老余写字、家属同意开始,一直到老余目前状况、途中所需物品,前前后后跟科主任说了。主任不说同意,也没拒绝,说派车派人这事,得先跟医务科请示。

第二天,主任给我答复:医务科考虑途中风险极大,并且医院的车辆及人员紧张,无法提供这类医疗服务。

得到这个结果,那天上午我甚至有点不好意思走进老余的病房,我怕他问起,怕去回应一个身处疾病终末期的老人眼里最后的期待。

但不进去不行,不面对不行,我只能谎称正在安排,尽快安排,“余老你放心。”

当医生久了,撒谎都变得这么简单。

老余的家属不是没和老余强调过“风险极大”,他的身体状态根本不适合长途运送,但他没什么反应,只有死亡才能真正拦下老余去看海的决心。

我要再争取一次,下午我再次来到主任办公室。

主任说其实这事很简单,医院是为了安全,为了不出差错,但患者和家属既然提出这个需求,也不好直接拒绝。

“即便委婉地拒绝,也没什么,是吧?”主任的话,让我再次感觉不好意思面对老余,老余一直很信任我。

主任看我沉默,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上面印着一辆崭新、气派的救护车。

“联系下这个”,主任端起茶杯,见我迟疑,补了句,“不是黑车,人家也是正规医院”。

我拨通名片上的号码,原来是市里一家职工医院的救护车,他们在转型,长途接送病人正是他们有意开展的业务。我跟他们约好,明天上午一起来医院谈谈。

这次谈话来了很多人,老余亲属来了五六个,还有职工医院负责这块业务的联络人。谈话由主任亲自主持,那边业务联络人也很有眼色,谈话进展得非常顺利。

所有人都认为可以签协议的时候,老余女儿却过不去这一关。

女儿一直以为会是我们医院出车出人送过去,突然找了一家即将垮台的职工医院来掺和这个事,让她心里非常冒火,但这关乎爸爸的心愿,她也不好发作。

在签协议的环节她终于有了实感,好像走到了她一直不敢面对的那步。如果不能百分之百保障安全的话,她可能就没有爸爸了。

放老余出ICU对她来说,比每次进ICU还要艰难。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转运,不是转院,回家,是一场死亡之旅。

协议里明明白白写着:“患者、家属对此充分理解,风险后果自负”。

之前老余在呼吸科住着,病情变化转去ICU,她还会找呼吸科的医生问:“是不是被别的病人传染的?”这次如果出了事,她不知道要去找谁问了。

最后转运负责人带女儿亲自去参观了他们的救护车。看我们前前后后也讨论了很多次,老余也在写字板上写字催促。女儿勉强同意,老余家人和职工医院签了转运协议。

儿子女婿各开一辆车,家人们要一路护送老余到海滩。我没法跟着去,就老余的病情,还有途中注意的事项,我都跟职工医院做了交接。他们很重视这次转运,不仅负责人亲自上阵开车,还派了急诊科的主任跟车。

我查看了他们新配的福特救护车,全副武装,大氧气瓶就有三个,吸引器吸力强劲,不同型号的气切导管,清创包和胸腔引流瓶,车上都有,这些都是老余的“移动电源”。

临近出发的日子,老余越兴奋,甚至连抽血检查指标都好了不少。主任让我把老余的出院手续办了,先保留着老余的床位不要动。

农历六月十一,下午五点,我们用病床推着老余下楼,抬进救护车,我再次跟他们交代了途中最需要观察和警惕的一些细节。

主任指示,走之前,让家属在出院告知书上签字并写下“自动要求出院、后果自负”。

我想对老余说些什么,脑子里搜寻了一圈适合现在这种场合的话,最后说出口的还是那句每次都讲的“加油 ,余老师”。

老余终于要等来他的那一眼。

京港澳高速上,左右都是碧绿稻田。

三辆车保持着100迈左右的车速,一路南下。天色逐渐变黑,有私家车、货车不断超过他们。那些过路的人不会注意到,他们经过的这辆救护车,不是转院,不是回家,是载着一位终末期的老人去和这个世界告别。

一路都有减速带,车上终归比不上病房,车身的一点晃动常引起老余咳嗽,一咳嗽就有痰,一有痰就得吸。夜幕完全垂下来后,医生给老余用了点镇静剂,车子也变得像艘船,他很快就睡着了。一觉醒来,也许就是海边了。

老余儿子开一辆车,女婿开一辆车,同去的家人坐在这两辆车里,跟在救护车后面。他们在夜色中一路向南,我在病房忙了一宿。

收病人,抢救,会诊,办出院,只有得空了才能想想他们此刻大概到了哪里。

天快破晓了,下夜班回家的路上,我给张主任和老余儿子发了条信息,问路上情况。

张主任回复,一切顺利。老余儿子回复,还好。

他们已经到了广东地界。窗外是华南景色,路边植物跟内地明显不同,厂房越来越密,路上车子越来越多。远远地,已经能看到海了。阴云低沉,海是灰蓝的一线。

这时换成老余儿子开车在前引路,救护车跟着。

靠近海滩,稀稀落落几棵树,公路到此为止。天气不好,没有蓝天白云,海面远处是蓝灰色,靠近沙滩是土黄色。

老余儿子有点急:“这天可能会下雨,检查下,尽快下车吧。”

护士提呼吸机,医生拖氧气瓶,抱监护仪,司机抬担架,家属走两旁,老余斜躺在担架上,脚印深深浅浅。

走了不远,老余又剧烈咳嗽起来,呼吸机“滴滴”报警。

大家停下,等咳嗽停歇、报警声停止,才接着前进。

滴滴,停下脚步,滴滴,再停下。每次报警都让人心里发沉,但没人敢走快,老余呼吸平缓,一点点靠近自己的回忆之地。

快到海滩时,老余突然呼吸急促,眉头紧皱,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一路都十分平稳的监护仪也开始闪着黄灯,发出刺耳的报警声。监护仪上,指脉氧饱和度已经从之前的92%下降到85%。

张主任心里“咚咚咚”猛跳,脸上却十分镇定。老余儿子慌了,没了平常的淡定。老余女儿更是几乎要哭出来了。

连夜奔驰到这里,和妻子的回忆近在眼前,但就要迈不过去了,老余这颗疲惫、衰老的心,一可能就要停跳在这沙滩边。所有人都觉得,这次海边之行简直荒唐至极。

我提醒过张主任很多次,他自己也提前看了CT片子,知道肺大疱那里可能会搞出事,所以相应的器械、耗材都特意备齐了。

把老余抬上车,听两边呼吸音,左侧明显弱了很多。再试着用注射器穿刺进左侧胸腔,轻轻回抽,都是气,真的是左侧气胸。

虽然车内空间狭小,操作不便,医生还是很快就把引流管放入了老余左侧胸腔。引流瓶内,一大串亮亮的气泡“咕噜噜”从管子里冒出来。

身上又多插了一根管子,老余精神却恢复得很快,他不断示意:赶紧下车。

云层散开了一些,海面比之前透亮。大家一起走到海滩放下担架,把老余扶起来身子坐直,面向大海。老余儿子双手撑在他背上,免得他坐不住滑下来。

大家都不敢出声,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呼吸机呼呼的送气声,合着浪花舒卷的声音。引流管里持续冒出气泡,像是鱼探头到水面吐出的气泡。

我总是不断去设想那天在海边的老余。你是否看够了,你和妻子最后一起看的那片海?你离开之后,你的家人是不是也会像你一样,无数次回忆起这场冒险?那个时候,他们会不会有一点理解你此刻的心境,你为什么而活,为什么不怕死,又为什么带着他们重新来到海边?

我始终不知道答案。

老余从海边回来是在半夜,他住进了原来那个病房、那张病床,收音机还放在床位右侧。

我一见到他就发现了那个引流管,这是气胸时才会用到的胸腔闭式引流瓶,我再熟悉不过了。我明白他一路并不是那么顺利。但他明显轻松了很多,黑瘦的脸舒展开了。

在ICU住院的这几个月,到后来,他变得很焦虑,甚至有些不被注意的抑郁。

我们试图去逗他,但他像是木了,没法做出任何反应。从海边回来,老余就像越狱办了一件大事儿,精神和体力仿佛也恢复了一些。这种良好的状态保持了将近半个月。他又开始听收音机了,不再焦躁地要求护士切换频道,一个节目他有时候能听好久。

之后老余又发生了新的感染,高热,休克,尿量一天少过一天。他在写字板上写下“回家”两个字。“家”字,老余没能写完,只写了上半部分。但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

出院那天,我打印好出院告知书找家属签字。老余儿子准备在签字栏写下名字时,我瞟见家属意见那栏,还是平常的模板,没有改动,上面打印着八个字,“放弃治疗,要求出院”。

“我重新打张单子,这张不好。”删去那八个字,我重新打了一张。

我跟老余儿子说,你就这么写吧:不继续治疗,办理出院。

儿女能做的都做了,没去看海之前,他们也不知道接下来往何处走,要做什么打算,要在医院治成什么样子,他们凭着本能继续治,却忽略了老余的本能不是那样活。

回来之后,这一刻来得顺其自然。老余儿子想了想,写下:“遵照患者本人意见,不继续治疗,办理出院。”家属签名那栏,他签下名字,余海生。女儿的名字写在哥哥后面——余海燕。

这次终于可以由我们医院派救护车送老余回家,我也可以跟车了。

老余家在群山深处,救护车先上高速,再走省道。省道上有座桥正在维修,救护车过不去,只能开上过河的渡船。过了河,进入山里乡道,转过几座山,最后顺着山坡上一个岔路开下去,就是老余的家了。跟这边山里大多数房子一样,是座木房子。

房子很久没人居住,墙壁被熏得漆黑。

我们把老余抬到床上,停呼吸机,拔掉气切导管,用胶布封好口子。接着拔掉胃管,拔掉尿管,拔去静脉留置针,老余重新变得清清爽爽。

做完这一切,我招呼家属进来。大人小孩,十来个,一齐跪在床边。拔掉管子以后,老余气息还在,只是说不出话。他精神已经很不好了,昏昏沉沉,因为用过药物,他的记忆是缺失、零散、混乱的,到了这个时刻,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去看过海,又选择了回家。

我连忙退出屋子,天已黑了,司机催着快点回去。救护车再一次开上渡船,河面黑乎乎的,泛着点点亮光。

船行到河中央,山那边突然爆开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老余家那个方向传来,连绵不断。

深山之中,我扭头看着平静的河面。后来,我脑海中总是记起老余,那个进ICU和我打招呼的老余,举起水瓶跟我炫耀的老余,晒着太阳惬意的老余,写下自己要去看海的老余。此时此刻,鞭炮声中,他仿佛再一次微笑着和我告别:“告诉他们,我游回海里去了。”

常医生写完这个故事,跟我提到了一个词:四道人生。

那是对于临近死亡的患者需要做的事情。他们总有些放不下的事,或者一些未了的情愫,需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去解决,就是道谢,道歉,道爱,道别。

翻译成一句话也就是:谢谢,对不起,我爱你,再见。

如同常医生对我说的:“你没有想走回去看看的时候吗?看看那些过去走过的路,想想那些过去曾经相拥的人?”

老余这次选择去海边,就是在用生命回答这些问题。而他的一次海滩之行,也给子女创造了新的美好记忆,即使他的生命已经到达了终点,也能够成为子女一生的支点。

这可能是一种最好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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