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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在上学路上的少女,被人藏在垃圾堆里,十年 | 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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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故事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1-10-20 23:30:03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警察蒋述最近告诉我,在他们那里,有一支挺特殊的队伍——老民警大队。

这个大队由七八个50岁以上的老民警组成,终日开警车穿街走巷。好听点是“消耗分局燃油”,警队里自己开起玩笑,都默认去那里是养老的。

让蒋述惊讶的是,他身边最传奇的刑警王自强,居然也被送去“养老”了。

他破获了这桩大案,却进了老民警大队。

他闲得慌,也愁得慌,因为手里还有一桩少女连环失踪案没结束。

还剩半年时间,王自强能在退休之前,完成自己的最后一战吗?

1998年盛夏,南方的小城里蝉鸣聒噪,老刑警王自强挺心烦。


此时,他正和石头上一尊刚供起来的神像大眼瞪小眼——

这神像占了他的地儿。

这块石头王自强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它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也是他喝多了常歇脚的地方。花白、粗糙,没有沟壑纹路,只有边缘长着一丛杂草,像秃子留了个地中海发型,挺滑稽。

不知是谁,趁他没注意在石头上搭起了一个简易小木房,里面还供上了一尊弥勒佛,上书“招财进宝”四个大字,看上去像真能保一方平安似的。王自强这会只能在它边上坐着。

弥勒佛,他老人家管这事吗?

转头再看自己,一桩案子查到老百姓捧出弥勒佛求太平的份上,还有没有救了?自己这警察当的,还有没有救了?

三年前王自强接手这起案子时,就知道这事归老天爷管。

1995年秋天,长山村的女孩小笛清早独自去上学,天黑都没回家。老师同学都说一下午没见她人,村口小卖部也说没见小笛路过。

怕不是遇见老拐子了?但村里溜达的老人说根本没见有生人进村。

小笛爸妈叫上村民挨家挨户的门拍了个遍,又牵着狗满山头找,但除了漫山的荒草灌木,一无所获。

小笛就这么人间蒸发了,可这“人间”,横竖就这么大。

躺在这块大石头上往山下看,长山村家家户户的灯火跃进王自强的眼底,他注意到,失踪的小笛家没亮灯。

孩子的父母去了河南永城,他们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消息,说被拐走的孩子都会被送去那边。

可孩子是被拐走了还是被害了,他这个主办案子的警察给不出准话。

那年头,打工失踪,江里漂上来的无名尸,孩子丢了的案子多得数都数不完,没有目击证人,没有案发现场,没有被害人情况,三无案件,没啥好查的,交给他王自强,纯粹是让他有点事做——就像给老年痴呆患者撕报纸玩。

可这就是此时此刻王自强痛苦的根源,他没有老年痴呆,他是个老警察,他清醒得很。

三年过去,他还想着要破这个案;现在,他又想跟这位占他地方的佛爷争一争——这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战了。

一个“被老年痴呆”的老警察,能打赢吗?

长山村长得和它的名字一样,那山是真长,绵延不绝,遍布悬崖峭壁。

村民依着山坡盖起了大大小小的石头房子,屋前屋后还有人倔强地开辟了几分菜地。远远望去,房子都像是从石头缝中硬生生长出来的。

靠山吃山,长山村的国营石灰厂建起来之后,村中六成的人都在厂里工作,两成在家务农,其他的就在村头村尾摆个小摊,或者闲待在家。

白天,王自强就穿着那套被洗得发白的绿警服在村里转悠;晚上下班也不闲着,拎着一瓶本地产的56度“大曲”,一边抿,一边在村里打转,顺便和村民们攀谈几句酒话。

邻里邻居就那么几号人,谁会在这么个小地方冒风险下手?

这天,已经喝得有些迷糊的王自强蹲在自己那块石头上,盯着山下村里的亮光,发愣——

这个十多分钟就能转一圈的村子,自己基本已经摸透了:村前的老王头,家中尚有个瘫痪的老母,照理干不了这事,可听说文革时是个能斗死人的主……

拎着酒瓶子想的正入神的王自强被拍了一下,一抬头,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一手花生米,一手同款“大曲”,一屁股坐在他身边。

“吃吧吃吧,都自家种的。”

来人很客气,王自强仔细一看,是小笛家门挨门的邻居高鹤松。

高鹤松早年因为盗窃进去过,但这些年口碑倒是不错,现在一家子都在石灰厂工作。

高鹤松和王自强一边喝一边聊,二人还时不时和过路的村民打招呼。

酒过几巡,高鹤松毫不客气地点出王自强怀疑的人选:张家五口。

王自强一激灵,他确实早就在琢磨张家,但是他拿不出任何证据。

张家人和本地老住户根本不沾边,确切的说他们是清朝时期山东逃难来的义和团,留下仅有的一根红缨枪,要在现在已经是文物了。

张家在长山村安家之后,先后育有五个儿子,从张一元叫到张五元,按张家父母的说法是,穷了一辈子,见过的钱最多也就几分几毛,希望儿子们能花上成元的钱。

不知道为什么,这五个大小伙子全是单身汉。老大到老四还好,问题出在这老五身上。

老五年近三十,被张母宠到了天上,没工作,喝烂酒,每隔几天就会带各种各样的女人回家,智障、暗娼,一到深夜屋子里响动不断,声音高得能盖过鸡叫。

张五元的行为早已引起村民的不满。可以说,全村女人最多的地方就是张五元家了。可要命的是,但凡有村民上门说理,张五元的老妈就会拿着那杆祖传的红缨枪守在家门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怀疑对象有了,下一步怎么办?

这个问题对于过去的王自强来说非常好办,在那个技术和法律都相当薄弱的年代,碰上疑似儿童拐卖等案子,刑警们会先找到怀疑对象,接着就是日夜不休的滚轮审讯。承受能力差的甚至连小时候偷看邻居洗澡都能漏出来。

但此时的王自强如同一只上了年纪的猛虎。

他犹豫了。

早在三年前,王自强心里就有个不敢细想的猜测:小笛很有可能还在村里。换句话说,没出村就被害了。

但这个猜测王自强一直都埋在心里。他不敢露。

顺着长山村的山脊走到头,是旧时充作刑场的“鬼门关”,王自强就住那后头。

每天回家,王自强都要过一次“鬼门关”。那是他的伤心地,也是他埋着自己魂儿的地方。

彼时在局里,王自强算是个大人物,当地朱检察长的儿子杀人那会儿,三十多岁的王自强仕途正旺。

他穿一件蓝棉袄,腰间插一把黄牛皮枪套的“五四”,从安徽到山东,带着搭档两个人直接闯了官二代的窝。

可几声枪响过后,搭档倒在一片血污里。官二代跑了,枪上的指纹让血泡没了。王自强从昏迷中醒来,被问得最多的却是,搭档究竟是怎么死的?

自己成了杀害搭档的第一嫌疑人。

官二代逃跑后,这老警察总是喝得醉醺醺地回家,路过“鬼门关”风声密密的林子,从腰间掏出那把“五四”,拨击锤,上膛,抬臂,高举过头顶,朝着夜空“砰”就是一枪,然后又快速收枪,继续闷头走。

每次开枪,王自强心里都特“想死”,但多少又有些“怕死”。他知道自己“不能死”,死了就真成冤死鬼了。

小城官场形成了一种脆弱的平衡,朱检察长不会再有什么职务进步,唯一的儿子亡命天涯,牺牲的民警得到了一大笔抚恤,涉案的王自强保住了饭碗。

只要这个案子没人翻,其实也就那样了。

但偏偏出现了俩“杠头”,王自强身边来了个徒弟郑舟,这大个儿拼上性命也要为师父翻案,师徒俩天天半夜过鬼门关、放枪,过鬼门关、放枪。

官二代跑了十年,王自强就和郑舟追了十年。到了把人逮着了。

这事掀翻了当地一个副检察长,一个副区长,整个小城迎来了一次巨大地震。人们以前对王自强和郑舟多敬佩,现在就有多畏惧。这两人敢想敢干的手段,复仇一般的魄力,太吓人了。

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说就是,XX地方绝对不允许有这么牛逼的人存在。

于是,“不许牛逼”的郑舟被调去刑警一队当侦查员,王自强则留在二队继续干重案,直等着几年后升任刑警大队“副大队长”,然后光荣退休。

一队二队相隔四公里,师徒俩就此被拆开。紧接着就是源源不断的各种小案子,消耗着二人的心力。

副大队长,这多多少少是个有些尴尬的职位,既不能像队长一样拿捏决断,也不必像普通侦查员一样摸爬滚打,说白了就是为40好几的王自强量身打造的——这些年委屈了,不用接案子了,去清闲的岗位吧。

长山村少女失踪案就这么来到了“王副大队”的手里。

王自强虽然不热衷政治,但绝不是不懂政治。没人会为了这么个毫无背景的张五元说情,难的是人弄回去之后怎么办。自己在没有任何把握和帮手的情况下,一点点错误,多的是人等着跟他算账。

带着“镣铐”查案,王自强知道自己不能把怀疑写在脸上,他还是照旧上班、下班,回家时在村里兜一圈,和高鹤松或者其他村民扯一会淡。

长山村和王自强家单靠一条半只鞋宽的小道连接,左右两边是高几百米的绝壁,正常人踩上去,只消一眼腿就打颤,但王自强硬是把这条路走得闭着眼都能甩个来回。

日子久了,连村民都迷糊了,这个老警察天天在村里溜达有什么用?从一开始的欢迎到后来的熟视无睹,最后看到晚上喝了大酒的王自强干脆避着走。大家明面上没有埋怨,八成是看上了王自强那一身绿警服和腰间的黄牛皮枪套——能防防小贼也划算。

但张五元就没那么舒坦了,这么大个一警察在村子里见天地逛,他还怎么嫖?

“什么XX玩意,有种就来抓他爹!”喝多了的张五元终于憋不住了。

老警察也等这一天很久了。

在村民们眼里,这个老警察的工作越来越像走过场了。

王自强一连几日就坐在张五元那个石头茅草搭起来的破房子前,路过的人凑上去问,“是不是有头绪?”他也不多说话,只是故作深沉地点点头。

但这招很有效,不出几天,疑虑全都找上了这个早就触犯众怒的老嫖子,而王自强的投鼠忌器,让老百姓们“忍无可忍”。

终于,在小笛失踪一个月零一周的中午,王自强回家吃饭,他有意路过长山村,远远就看见张五元家门口乱哄哄的叫骂,就知道,这事成了。

借刀杀人。

凑近看,二三十个村民团作一堵厚实的墙,站在他们对面的是张五元瘦小的老母。

老太太身子笔挺,若是那杆红缨枪此时在手上,尖头定能把“墙”戳出个窟窿来。张五元就站在边上,气得干脆锁上了门。

“心里没鬼就让我们看看!”一旁的高鹤松带头起劲,现场骂人的闲汉,干嚎的妇女,吓哭的孩子乱成一片。但王自强一来,叫骂声顿时蔫了下去。

闹成这样,大家都等着这个办案的警察兼“法官”说句话。

现场出奇的安静,所有人都看着王自强,只要他一点头,那就是最终判决,张五元将被愤怒的村民撕碎。

“来来来,看!”只听砰的一声,打破沉默的竟是张五元,家门被他自己踹开,门板后面,宠儿子的张老太五个指头像印在门把儿上似的,张五元这一脚直接让她飞了出去,老太太头一歪,当场晕了。

“你不早就怀疑老子!”张五元啐骂了一声。

目的已然达到,借坡下驴吧,王自强轻轻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

所有人花了一秒钟反应,紧接着人群中爆发出一句“操XX”,众人顿时如潮水般涌入张五元家。王自强嘴上喊着“不要破坏现场——”,但很快这声音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了。

情况彻底失控了。

王自强知道,冲进去的这帮子人都是些闲汉,屋里总是有女人的张五元无疑刺激了这些人的荷尔蒙,在“正义”的加持下,张五元的家具和尊严就这么被践踏了。

等人声渐渐平息,王自强才被推着挤着进了那个破屋——

报废的柜门外衣服扔得满地都是;床下的农具被拖得各处扒拉;墙上贴的美女图正半垂着轻晃,画上腼腆的笑容笑得扭曲。

哪里有一丝小笛存在过的痕迹,破石头房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屋后板结的土地一看就是缺乏耕作,只几颗秧苗倔强地生长着。简易厕所里的粪缸也被村民用石头打破,臭不可闻。

村民知趣地散了,王自强是最后走的,吼声从他背后传来——

张五元抱着倒在地上的老娘,“老子和你没完!”

一天晚上,王自强喝得晕晕的,如往常一样躺在长山村最高的那块大石头上。准备下山时,发现张五元正在送一个女人出门,显然是好事刚结束。

距离闹事不过一周,张五元又开始毫不忌讳地在家招嫖,摆明了向他示威。

王自强心里骂了一声“晦气”,躺下继续眯。

约莫过了几分钟,山风吹得人有些冷,王自强不想再等,正要下山,一睁眼,竟是张五元放大的瘦长脸和一嘴烂牙,那人的手正颤颤地向他伸过来——

张五元给他递了一根烟。

这货已经醉得双眼通红了,盯着自己的醉眼里还闪出一丝慌张,只是很快又被醉意吞没。

“操!”王自强不冷不热地骂了句,接着一个鹞子翻身,像在显示自己的身手,没接烟,起身要走。

示好的张五元似乎被激怒了,“好不容易捡了条命,不去局里享清福,还他妈牛逼啥?有种来逮老子!”

张五元这一通骂直接戳了王自强的肺管子。

当年抓捕官二代,王自强在对方突如其来的猛击下失了枪,没犹豫就挣扎着站起来,狼嚎着要与官二代搏命,最后几乎是以命换命,自己腹部中弹昏迷了十多天,醒来却变成了杀害同事的嫌疑犯。

张五元嘴中“还牛逼啥”这种话,王自强已经听了十年了。

根本没容张五元反应,王自强就钳住张五元的颈子,他眼看着自己手里的人脸色慢慢成了黑紫。

这回是真动了杀心。

刑警队内,会议室大门紧闭。

烟味控制不住地从门缝里漏出来,不大的房间里,横七竖八的文件摊在桌上,整个队的人都落座了。

王自强是最后一个走进会场的,他一进门,齐刷刷的目光便跟了上来。他也找了个座位,坐下,沉下脑袋。

95年小笛失踪的案子仿佛就在昨天,可这次,他们手上又多了一份新的卷宗。

见人到齐了,队长简单介绍了失踪案的情况和之前的调查经过。

三年弹指一瞬,关于小笛案,最后留在王自强脑海里的画面是——他和张五元一起滚下山的时候,他都没松开掐着张五元脖子的手。

滚落山头二三十米后,张五元强撑着爬起来,满脸是血,喉咙里呼哧呼哧倒着气。

他也好不到哪去,摔得像个血葫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朝张五元走去。

他看着张五元死死抱住脑袋,把头埋进自己的呕吐物里,屎尿流了一地,一句“求饶”都没来得及讲,自己的砖头已经到了他的面门。

几小时后,王自强喷着酒气,手里拿着那块蹭了张五元血的砖头一脸严肃地找到队长,让联系省厅和嫌疑人比对血样。

“化验?化验你妈!”队长气懵了,小笛失踪案连个现场都没有,更别提什么检材,验个屁啊?这家伙根本没醒酒!

一个快50岁的老刑警,居然因为一个什么线索都没有的失踪案和一个老嫖子打架,还差点失手杀人,这要传出去,肯定是分局年度新闻。

此后,他被队长明令禁止再去长山村,小笛失踪案不了了之。

直到前不久,还是长山村,还是一个10岁的小女孩小丽,还是下午上学时分,出门后就人间蒸发,甚至还是那些证人,连证词签的字迹几乎都一样。

这案子像早在未来的这一天预备好了等着他似的。

王自强手里捏着小笛和小丽两本案卷,嘴里不停念叨,“冤家上门。”

会议室里讨论不断,老拐子、掉窨井、离家出走等等假设被一一排除,除了外国间谍或者被外星人抓走之类完全扯淡的说法,谁都说服不了谁。

有个老警察非常肯定地分析,是野兽袭击。两起失踪案分别发生在深秋和初夏,正是山上野果子遍地、山花盛开的时节,小女孩放了学去后山玩非常正常,遇到野兽,被袭击也说得通。

其他同志也表示赞同。大别山支脉深处野兽颇多,村里起得早的石灰厂工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土路中间出现一只两百来斤的大野猪,后面还跟着一串小崽。到了晚上,野狼在林子里嚎,巨大的猛禽从头顶飞过,再高些的树冠上松鼠如脱兔,被豹猫追着到处撒野。

“自强,你怎么看?”队长突然问他。

“我觉得是人为案件。”王自强仍然坚持己见。如果是野兽袭击,为什么一点呼救和搏斗的痕迹都没有?两次小女孩失踪后,村民都组织了大规模的搜山,可什么都没发现。

“再搜一次,这次调警犬。”

第二天上午,市里仅有的两条警犬都被调来了长山村村口,训犬员拉着两条大狼狗,队长带着王自强还有几个石灰厂的经警,各个腰里都揣着五四手枪。

“你们他妈也争点气!”歇脚时王自强端着碗,拿起一个鸡腿对着狗使劲晃悠,没得到对方一个眼神。

队长看着有些滑稽的王自强,笑道:“这可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警犬,哪会吃陌生人的大鸡腿,自强,你去买二斤肘子兴许行。”

“我看是你想吃肘子!”王自强反击。

一群人在村内和后山晃悠到天色擦黑,连个鬼都没抓出来。王自强闲得无聊,开始扒拉附近的草窠灌木,队长则随手折了根树枝。

那树枝真成了“搅屎棍”,猛兽的粪便里也没有人骨、头发或者衣服残片。

操,队长和王自强同时骂了一声。不用想,这案子又要凉了。

对于查不下去的案件,队里绝没有“就这样”或者“算了”之类的说法,尤其是人命案,因为这么一说就代表着认怂。

那时候的警察多多少少都有一种傲气,查不下去的案子,我不说,放在那,谁都可以继续查。可以一时没办法,但是说放弃,不可能。

但民间早已传出各种各样的说法:老刑警驻村一月毫无收获、警犬搜山黯然而归、“山神发怒”……村里已经开始有人搬家了,长山村成了阴邪之地,它背倚的大山更成了一片鬼蜮。

王自强常坐的那块巨石也被迫让位给了弥勒佛——肚皮大敞的佛像端坐在神龛中,微笑着对上王自强愁苦的脸。

没一个人来队里闹,这种“安静的不信任”,比让王自强背个处分还难受。

他尝过这种滋味,官二代逃跑后,搭档追授烈士,王自强既没有被处罚,也没有得到任何抚恤。同事都装得和往常一样,但队长一说让大家和自己正常相处,根本没人接话头儿。

两条人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哪个刑警都受不了。王自强打算再找一次队长。

两人共事多年,既是上下级又是兄弟,可以说,队长在案件方面多少有些“惯着”王自强。

在一个年轻人多,刺头多的大队里,的确需要王自强这么一个“杠头”来保持全队的血性。

王自强也服气这老大哥。想当初,张五元头上还印着个砖头印,就跑到局里来告他酒后乱执法。可一回头就被队长压进了审讯室。

张五元嘴里的“官官相护”还没咽下去就闭嘴了。审讯室里,张五元招到家里的那个妓女正一声不吭地坐在他面前。

一夜之间,从找到暗娼到应对上级,队长做事从来不留后手。

摆平了矛盾,也不纵容王自强。张五元才进拘留所没几天,王自强就拿到一张数额是0的工资条——这个月的工资被队长扣了,给张五元当医疗费。

这个处理结果谁都没话说。

此刻,队长正在办公桌后面摆弄着自己的五四式,黄澄澄的子弹被卸在一边,听王自强叫唤,头都没抬一下,只淡淡地说:“填个审批表,去后山折腾。”

队长的意思是,原则上允许带枪去打狼,不光是为了案件,也是给村民一个交代——警察真的穷尽力气了。

那时候,厂里都是配枪的,文革那会儿护厂队和造反派打得厉害,甚至还祭出了高射机枪。有种塑料弹头的高机训练弹,至今还在一些老工人家里做摆件。当时有句老话,“石灰厂水泥厂,打架都用冲锋枪”。

王自强审批了一把新五四,之前那把提前报废了,被他锁进了柜子。厂里则是出了两把79轻冲,组了个五人的队伍,就这么背着水、干粮、弹药,进山了。

那一天,林子里乒乒乓乓地响,直到傍晚,村民们才看见王自强他们抬着两大匹“草狼子”往村口一放——血红的眼睛,血红的舌头,传说吃过人肉的“草狼子”眼睛就是血红的。但那终归就是传说。

草狼子的腹部被剖开,脂肪和乱七八糟的内脏摊了一地。

什么也没有。

不用折腾了,不光是案子,破案的人都要退休了。

1998年秋,“惯着”王自强的队长仅止步刑警队长一职,光荣退休。据说是因为文革时期有历史问题。

老队长退休那日,全分局几乎都到了。正式的酒宴还没结束,王自强和队长的酒宴就开始了,俗称“喝二茬”。

“当年我一问你到底相不相信我,你就说只信证据。”王自强喝高了,又提起自己受了委屈的案子。

背负杀害同事嫌疑的那六年,王自强每次一想查案子,官二代的父亲朱检察长就要前来“问候”一遍,老队长这时总会一边打圆场,一边转身冲着他大骂:“你他妈就剩半条命了,还瞎折腾什么!”

“我不相信的话,你还能在队里吗?”印象里,队长除了忍不住骂自己,大多时候都是这副看不出情绪的样儿。

从七十年代初刚入警到现在新世纪临门,二十多年了,不用再多说什么了,所有未开口的话都混着烈酒浇过喉头,像火烧一般。

临别前,王自强最后喊了声:“队长——”

“这俩孩子的失踪,到底是命案还是意外?”

“命案。”队长几乎没有犹豫。

都在这一句里了。

送别队长后的那几天,王自强一躺下就做梦。

“自强,你都40好几了,能力不差,就是遇到大事容易钻牛角尖,很多事情我们这一代解决不了就要留给下一代,不是次次运气都像上个案子那么好……”这是临走之前队长最后嘱咐他的。

“师傅,我想查下去。”他在鬼门关兜圈子的时候,小徒弟郑舟接过他手中官二代的卷宗,咬咬牙,挤出这几个字。

梦里比现实还闹腾,他总带着一身冷汗惊醒,桌上的搪瓷大茶缸子喝干了,再没人给他续。

两起失踪案加上背负杀人嫌疑的那十年在王自强脑子里像钟摆一样,回荡的情绪终日没有尽头,没有出口。

有次王自强实在没忍住,醒过来,抓起电话就给徒弟郑舟队里打过去。

接电话的不是小徒弟,对面说郑舟正为了排污沟分尸的案子搞得一脑门官司,直让王自强劝劝这杠徒弟。

这下到底是谁劝谁。

王自强也知道,一个50岁的刑警“应该”是什么样:挂着正职,指导年轻人干干活,当个甩手掌柜,甚至打个报告去农村派出所躲清静。

那时的中国南方村内事村内决,很多派出所只有一个所长、一个教导员、一个民警、一把枪而已,三个人打打牌钓钓鱼,一天就过去了。

路子就在那儿,王自强却觉得自己没法选。

案子又三年没有进展,原本的国营石灰厂精简改制成了私企,厂房面积大大缩小,空出来的地皮变成了五层单元式小区。

这种小村搬小区甚至都没产生啥争执,都是住了好几代的老熟人,连选单元楼和邻居都还是原来的老组合。能挪窝的都搬走了,全村只剩下不到200人,老房子塌了一半,连带两起失踪案也埋得更深了。

唯二算得上新闻的是,本地公安换上了新式警服。还有,小笛和小丽两家寻人无望后,又都要了孩子。

一切都在往前走,好像唯独把王自强留在了过去。

2001年,王自强已经50岁了,不出意外的话,马上就是他从警生涯最后一次提拔。按照惯例,关键执法岗位的副职会得到一次转正的机会,然后带着完美的履历,退休。

当时他正跟着队里忙活一起强迫未成年少女卖淫的大案。

就在这起卖淫案嫌疑人到案的当口,管辖新矿一村的派出所来了电话,说丢了个孩子。

王自强当时正在看讯问录像,头都没抬,就说把失踪儿童的家属带去技术队采一下生物信息,现在暂时没警力去找,让派出所的同志多辛苦一下。

来移交的民警却不肯走,悄悄对王自强说,但凡有点办法也不会把一个失踪案交来这边。

“新矿一村就是原来的长山村。”

卖淫案的讯问录像还在不紧不慢地放着,王自强整个人先静止了。

这次失踪的女童小洁,正是当年第二个失踪女孩小丽的邻居,两个小孩从小就在一起玩,小洁甚至是听着失踪小伙伴身上各种吓人传说长大的。

一起未破的案子就是一把悬在心头的刀,此时,那种锥心之痛又再度向王自强袭来。

过去根本没过去,一切都还在进行时。

自从去年搬新家之后,长山村的老住户们几乎都不再提之前的失踪案了。

搬了楼房,远离了山村,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还有?

然而,这次小洁失踪还是发生在中午,大人们都在午休,加上搬了新家也没了之前的警惕,直到老师电话打到家大人们才发现。

三个都是女孩、未成年、强迫卖淫……所有线索连成了一片,王自强一拍脑袋,这不自己楼下就押着一伙强迫少女卖淫的混蛋吗!

说干就干,王自强马上撕了半张牛皮纸卷宗,将小笛、小丽、小洁的照片分别用曲别针别在上面,做了个简易的辨认牌。

一楼审讯室的工作也已经进入尾声,突然大门一哐当,王自强直接把团伙里的主犯“老黑”和跟班“学生”提到了辨认室。

老黑的罪行已经定了,强奸、强迫卖淫和抢劫,这种境地,运气不好可是要吃花生米的。王自强知道,自己手里的照片就是老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至于“学生”,一个在校生,从抓获到讯问结束一直抖得跟筛糠一样。警队外面,他的父母已经跪了一天了。

“谁能说出女孩的下落,不论死活,都能从轻发落。想活的、想取保的,眼神就放亮点!”王自强根本不废话,把简易辨认牌朝两人扔了过去。

老黑和学生窜到桌子前,像饿了好多天的疯狗,围住那几张纸片。

一分钟,两分钟,老黑面如死灰地摇了摇头,学生也一脸颓然开始抹泪。

等到三个人都冷静下来,王自强才问了个明白,这小团伙迫害的女孩基本来自四川和贵州,和照片上三个本地女孩不可能有交集,能认出来才是见了鬼了。

王自强愣了,刚使出去的狠劲像反噬似的回给他一记重拳。两个年轻民警凑在一旁小声嘀咕,这王大队办案的时候没见参与,现在收尾了却来插一杠子,“该不会是退休前还要抢一功?”

他今天的表现,很多人都看在眼里,闲言碎语他倒是不在乎,年轻的时候参加严打,壮年又和朱检察长来了一场恶战,40多岁了敢和张五元拼命,老了老了,他知道自己只怕一件事——退休前还能看到破案吗?失踪的孩子们现在又在哪呢?

强迫卖淫案告破后,同事从分局领来两份文件,一个是老黑的判决书,另一个就是《关于提拔王自强同志任巡防大队大队长的公示》。

短短一个文件,王自强看了半天。

他不是没有渴望过升职,三十多岁的时候做梦都想,但眼前这种“升职”,他怕。

巡防大队大队长,听起来是个响当当的正牌队长,其实就是个带头开车巡街的,顶天了不过是帮着审些嘴硬的嫌疑人,或者劝投一些熟悉的老油子。

而巡防大队存在的意义,调侃的说法是“消耗分局燃油”,更难听的干脆就叫“养老大队”——七八个50岁以上的老民警,再加上十来个以退伍兵为主的年轻人。如果有低于50岁的,一定是犯了错误被处理到那儿的。

同事用力拍了拍王自强,“局长说了,案件办结,王大队提拔,算是双喜临门,今晚不醉不归!”

王自强这才反应过来,干笑了两声,答应着。

调任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把手上未结案的卷宗移交给下一个办案人,或者暂时归档。

卷宗给出去,这追了六年的案子就真不属于自己了。

不战而败,这就是他王自强的最后一战?

那场酒宴和王自强参加过的无数同事或升职或调走的酒宴差不多,散伙饭吃得多了都没感觉了,哪怕主角变成了自己。

直到看见徒弟郑舟。

“师父,我敬你一杯。”郑舟端着酒杯朝他走过来。

“诶诶,小郑你叫得不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应该喊什么?”几个老警在起哄,大家都笑炸了。

王自强仔细端详着这个和自己结下生死之交的徒弟,62年的小子,到自己手下的时候才29,一转眼也40了。

当年看着自己入职的老局长,最晚明年,也该退休了。王自强看着他满头的霜痕,不由得想起了已经退休回老家的队长,当年一块儿共事的老伙计们一个个都走了。

都走吧,看来自己是真老了,巡防大队怎么了?也是个不错的单位,正科级单位一把手,五六千的工资,每年免费的体检,闲不住还会被市局返聘继续教导年轻人,这不挺好吗?

为了一个面都没见着的嫌疑人死磕在这儿,值吗?

宴席结束后,郑舟的妻子用新买的马自达送王自强回家,这小徒弟硬要老婆从“鬼门关”兜一圈。

马自达的大灯照不了多远,鬼门关还是一如既往的黑。

官二代还在潜逃那会,郑舟刚成为他的徒弟,这一老一少并肩从这儿过了无数趟。王自强总是喝得晕晕的,直立的白发被风吹得像断了截,人瘦得跟皮包骨头似的,从背后能看到微耸的肩架子。

郑舟就站在他边上,穿着新制服,怀里揣一张“军队转业干部入户介绍信”,站得笔挺,像永远不会从他身边离开。

王自强注意到,现在连郑舟这小子都有白头发了。

师徒俩沉默地坐着,车里刺鼻的酒味更胜当年。

“小郑你觉得这案子还有转机吗?”王自强还是开口了。

“要么生,要么死。”郑舟含糊不清地说,“死了谁都没办法,活着的话……全市小女孩最多地方就各个KTV了。”

王自强一下就明白了:失踪的都是女童,性侵案的可能性极大。他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第二天,王自强起床才发现已经9点多了,自己该去队里收拾东西赴任了。以往这个时候自己的电话早被打爆了,现在却是出奇的安静。

自己已经不再是个刑警了。

但王自强还想着郑舟前一晚的话,他直接把队里给他搬家的车开到了老局长的办公室门口。

老局长办公室还是那样,除了墙上挂着的一副国画之外,就是桌椅和书柜,这些陈设多少年都没动过。他看着王自强入职,曾经分管刑侦多年,俩人知根知底。

“咋了自强,又不是退休,不用着急和我告别。”老局长冲王自强笑。

王自强不和他客气,往沙发上一坐就开始汇报三起女童失踪案,没放过一个细节。

他想在调任前查完KTV这条线索再走。

“你他妈真能给我找事!”老局长第一反应是骂人。

王自强自己何尝不知道延迟上任这事犯了忌讳。自己这“刑警队副大队长”可是个炙手可热的职位,年轻人等着用它上位,老民警等着占坑完美退休,如今他一延迟,好些人的任用都得耽误,这把一群人得罪了,里里外外肯定又议论纷纷:你老王凭啥啊?

老局长让他回去等消息。

谁成想,那竟成了老局长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龙眠山上,王自强站在一块墓碑前默默吸烟。

他转到巡防大队半年了,这里不用办案也不用出警,隔几天值个班,值班也就是在单位睡觉,一个队四个民警,几乎人人都是五十岁以上的老哥们,大家最重要的事就是等退休。

某日全局加班,局长给了巡防大队300块伙食费,结果值班民警自己扣下200,扔下一百块给辅警买酒买菜。

第一次那辅警贴钱请大家把饭吃了,第二次直接把钱撕了

队里传的都是这些笑料,再也不是哪个案子难啃。除了辆巡逻车,自己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郑舟去了派出所,队长退休养老,老局长辞世,自己身边都是一些愣愣的辅警或者和他资历一样老的家伙,压根不指望他们能干嘛。

王自强仰头看天,黑云一层又一层往下叠。他现在是个没有伞的人了。

他不知道,他找上门时老局长已经查出肺癌晚期,时日无多,除了大局长之外,他瞒了所有人。王自强怎么也想不起来见最后那一面时老局长的样子,其实那会人都瘦脱相了。

王自强跟老局长提“无理要求”的时候,老局长实际上既不分管治安,也不属于刑侦,就辖了几个农村派出所,在局里的领导班子都是末尾。

但王自强找他的当天下午就接到了电话——分局以任职公示延长一个月的名义,给王自强时间再查下去。

老局长用最后一点脸面,最后一点时间,给王自强争取到了机会。

在老局长用生命抢来的那一个月里,王自强几乎每天都奔波在各种各样的KTV里,一张A4纸上贴着三个失踪女孩的照片,逮着管事的就问。

可王自强再发狠也没能改变事情的走向,本地的KTV大多是2000年前后出现的,与三起失踪案搭上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干了半辈子刑警,手底下的无名尸体、未破案件多了去了,要是件件死磕,怕不是还没退休就得磕死。这道理王自强明白,但没有哪一件让他这么想“磕死”。

老局长死了,自己已经不再是刑警,但案件至今未破。

王自强最后吸了一口,把烟掐了,看着墓碑上“先考李家拄”几个晃眼的大字,他很想再对老局长说点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本是他的最后一战,现在,成了很多人的最后一战。

这份情欠大了,除了抓到人,否则自己根本没法还。

按照长山村“三年走失一个”的规律,今年要“出事”。

从进了年,王自强就没安心过,他一到值班就开着巡逻队的普桑,闪着警灯,在长山村民落户的新矿一村里转悠,一天都没缺过。

老长山村他也回去看过,搬得只剩不到百来人,张家五个儿子和老母、高鹤松都搬走了,哪里还有什么熟人。

放眼一看,到处都是爬满植物的废弃石头屋,要不是中午还有零星的炉灶起烟,已然是个荒村。倒是那个自己经常躺卧的大石头上,弥勒佛一直都在,甚至一直有香火续着。

可吊诡的事情来了,老长山村也好,新矿一村也罢,别说失踪,全年连一起案件都没发生。

2005年初秋,距离王自强退休只剩半年。

他不能再等了。

这天晚上10点,长山村派出所的大铁门被晃得哗啦啦响,正在值班的陈所长怎么也想不到能在这个点见到王自强,还是这副样子——

大门外,王自强一手拿着一把五六式三棱刺刀,还焊了长柄,另一手拽着一副镣铐,镣铐里那人是个老实巴交的石灰厂下料工,看样子也到了快退休的年龄。

王自强不是在巡警大队吗,今年9月就退休了,这都55岁的人了,怎么还搁那抓人呢?

“老陈,我这次无论如何得试一试。”王自强脸上、手上的肌肉都在抖。

自己早不是刑警了,所有公安网系统的权限都被收了,这人到底审不审得了,全看陈所长能不能帮忙“作个弊”。没有明确的证据,嫌疑人最多只能在办案区待48小时——他就要这48小时。

陈所长点了一根烟,走到警容镜前头,摸着自己刚穿上的天蓝色警服,表情复杂。

2005年,原本的铁灰色衬衣被淘汰,全警队刚换上天蓝色的新制服。王自强来这么一下,搞不好是要脱警服的。

这事坏就坏在前几天自己给王自强打的一个电话。

新矿一村发了个案子,嫌疑人犯的事倒不大,可就是跑路了。他听说王自强死磕过新矿一村的案子,认识这嫌疑人,想麻烦他把人劝回来投案。

“什么案子啊?新矿一村我熟人不多。”王自强当时正巡逻呢,没在意。

“嗨,一个臭流氓而已。”

案情确实简单,新矿一村一对父母报警,说自己闺女放学回家时撞见一个喝醉的老酒鬼,对方扛起孩子就往自己家走,给小姑娘吓坏了。估计是酒醒后想起自己闯祸了,现在人连夜跑没影了。

就这么点小破事?王自强觉得好笑。这些年因为失踪案折腾来折腾去,新矿一村都快成自己第二个家了,现在又搞出什么猥亵未遂……

等会儿,邻居?猥亵小女孩?王自强心里一紧,没再听陈所长后面说了什么,挂了电话一路拉着警笛就跑回分局。

在分局档案室里,王自强又扒拉出那三本泛黄的卷宗——

里面的纸张已经发脆,但笔录内容他早刻进脑子里了。王自强要的是当年失踪女孩们家的现场平面图。

小笛、小丽、小洁,要是以这三个女孩的家为点,连个三角,再画个圈,和他们都挨着的就剩一户!

王自强感到浑身发寒,十年前那种凶手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却无处下手的感觉又回来了。

平复了会儿,王自强给陈所长回了电话,“劝返的事我试试。”

当天下午,王自强就到了新矿一村。

事发地点在10栋的一个单元楼二层,整幢楼前,除了个绿色的邮报箱,只有几个爱打牌的退休老头。王自强一挥手,几个老头即刻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楼道里少了两家,被吓着的小女孩住院了,嫌疑人跑路了,一下子冷清不少。

听说这醉鬼的老婆出了事后还去医院,又道歉又陪床的。那醉鬼好像还有俩儿子,一个在电厂工作,像那么回事;另一个则有些浑,从小被惯着,这两年家也不怎么回,好像是沾了些脏东西。

初秋的热浪还没消退,王自强的衬衣却湿透了,一方面是热的,另一方面更是急的:这聊的完全没啥有用的。

有些失望的王自强转身出了单元楼,迎面,一个浑身绿的人跨着个绿自行车正停在楼道口,随手往邮报箱里塞了封信,喊了声“高虎的”,蹬车走了。

也没人搭理这邮差,大家该打牌打牌该聊天聊天,到处回荡的只有蝉鸣。

两天过去,又是一个值班日,王自强琢磨着再去那酒鬼家看看,也许这货真回来了呢?

晚上9点来钟,王自强带着俩协警,开辆普桑,又巡去了新矿一村。

刚走到楼下就发现10栋自己要找的那家屋里灯亮着,有人。

王自强敲了好一阵门才开,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一见警察有些惊讶,但很快侧身让他们进屋。

这是个典型的安置房,就两间,厨房和卧室连着,一眼扫过去根本没藏人的地方。

王自强一圈转完,刚走到床边,余光却猛地看到床腿儿边有东西在闪,竟是什么玩意在反光。

王自强反应很快,连忙跳到一边,一脚踢开薄薄的床板,床下居然趴着个大活人!

那人握着一把长条形的利器,一下子蹦起来就往他身上扎,王自强死死踩住那只握着利器的手,赶紧喊协警过来帮忙。

得亏自己那一脚绊得快,这把五六式三棱刺刀足足几十厘米,底座还焊了个把儿,这东西要是给人捅个透心凉,怕是天王老子也救不回来。

王自强脚下一用力,对方吃痛松开了手,他赶紧将利器踢到一边,俯下身去看——面前这张脸涨红欲裂,硬直的胡茬根根直立,看起来跟个海胆似的。

高鹤松?王自强一边感慨一边又暗暗狂喜。

高鹤松一声没吭被王自强上了铐,连带着那把三棱刺刀,一起押到了陈所长面前。

派出所内,陈所长的烟早抽干了,过道里,王自强的皮鞋踩得啪啪作响,紧接着传来审讯室铁门碰撞的声音。

48小时后,从鬼蜮里昂首踏出的是王自强还是高鹤松,陈所长真想马上知道。

王自强洗了把脸,闷头走进办案区。他越是想保持平静,心里就越是感动。

队长、老局长、陈所,这些人的情分似乎都押在这一场审讯上了。要是只能定个猥亵或者妨害公务,那就是他王自强的无能。

“小高,咱们小十年没见,你就用刀子迎接我?”王自强一边坐下,一边对高鹤松笑。

“老王,你老了,记性也差了。还记得我蹲过几年么?我是怕了,里面的日子可不好过。”高鹤松看着王自强,也笑了,两人确实算老相识了。

高鹤松当年服刑的地点是本市的劳改农场,他曾听高鹤松亲口说过在里面过得很滋润。现在这又是唱哪出?

高鹤松不老实,王自强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招呼一边的小民警正常问笔录,他起身出了门。

此刻,高鹤松的老婆正坐在陈所长的办公室里,他进去时刚好听到高妻问,“高鹤松最多能判几年?”

完全不像一个妻子对入狱丈夫的担忧,恰恰相反,高妻在问案情时紧抓着自己衣角,眼里竟有丝丝恨意。

陈所长干了二十多年派出所警察,人老成精,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劲,他故作轻松地说,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定个猥亵,也就拘留个十来天而已,你和俩儿子都不用担心,住拘留所和住旅馆没啥差。

“放心,我和小高也是老相识,会照顾他。”王自强心领神会,也赶紧搭话。

高妻却一脸绝望。

“你们不判了他,我们一家都没法活。”

王自强第一次听见了高鹤松那个疯嫂完整的故事。

1999年的一天,高鹤松的侄女和高龙高虎俩儿子都在家吃饭。吃完午饭两兄弟不知道去哪疯了,只有侄女一人留在家写作业。

那天高妻下班路过大嫂家,只觉得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大嫂和侄女哭肿的眼圈,还有角落里留着一大块血污的童裤。

反倒是高鹤松,喝完酒就躺下睡了,没事人似的。

可三个女人不敢报警,大姑娘家家以后还要嫁人,嫂子又是个寡妇,事情传出去,侄女还怎么活?高鹤松犯的也不是死罪,关不了一辈子……

嫂子天天晚上抱着女儿哭,年底就住进了精神病院,侄女则转学到寄宿学校。往后的日子里,只要她试图提起这件事,就会遭到高鹤松的一顿毒打。高妻说,每年自己都有几天被高鹤松打得下不了床,因为拿工资贴补侄女的学费。

“还能收拾这个畜生吗?”高妻问。

陈所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出了压在他和王自强心头最沉的那句话——

“高鹤松身上还有事吗?”

这么一折腾已是凌晨,高鹤松的笔录快结束了,除了猥亵和试图袭击王自强这两件事,高鹤松没多说一个字。

手里的这副牌是限时的生死牌,没有结果等同于输。

“说说你侄女的事儿吧。”王自强没废话,给高鹤松点上一根烟,打出了自己的第一张牌。

“你俩是听那个贱人说的,还是那个疯子说的?”高鹤松笑了。

和王自强预想的一样,99年至今已经过去六年,时过境迁也没留下证据。对另外几起女孩失踪的案子,高妻也并不知情。

仅凭口供想定高鹤松的案,难上加难。

“你咋说你老婆?”王自强告诉高鹤松,他老婆和大儿子高龙正在门口等他,可高鹤松仿佛并不在意,他把烟屁股一弹,神叨叨地问王自强,“你和你老婆是头婚吗?”

王自强愣了一下,说是,还没反应过来,同样的问题又问到了陈所长头上。

“所以说她是贱人,她讲的话你们居然也信。”高鹤松继续冷笑。

老婆不见总得见见儿子吧,王自强又把话题转向儿子,谁料高鹤松更激动了,双眼通红,“那不是我儿子,操!”

1982年,刚出狱的高鹤松回到长山村的家中,因为厂里缺人手,他并没有被辞退。家里好不容易给高鹤松说上一门亲事,是个刚刚死了丈夫的寡妇,还带着个孩子。两人背景都不咋好,稀里糊涂就结了婚。

“劳改犯结婚,还得了一便宜儿子。”当时的长山村有不少人议论。

这些话传到高鹤松耳中,总让他想起劳改市场里那些老犯对他的调侃,“年纪轻轻就进来了,出去能找个不知道多少手的女人就算不错了。”

没想到真被老犯们说中了。

当年妻子带来的孩子还是个新生儿,户口改成了自己这边,也跟了他的姓,但高鹤松还是不待见这个小生命。高龙还没断奶,高鹤松就疯了一样想要一个自己的儿子。总算是顺利,两年后,高虎出生了。

“你们公安局里,是不是处长比处女还多?”高鹤松轻蔑地笑了。

王自强一下子瞄准了高鹤松话里的“处女”。处女,孩子,女童,王自强心底的不安越来越重。

“小高你还是人不?”

“别费心思了,那两个疯子说我做了我就认?前几天抱了个小贱人我认,扎你这件事我也认,你说我糟蹋侄女,你有证据吗?把高虎叫来,我签了字赶紧进去。”

高鹤松不耐烦了,憋了多年的心病甩出去后他显然舒坦了不少,吵着要睡觉,什么都不肯再说。

高虎!王自强猛然想起邮差送来的那封信。

一个成天在外面混的人,谁给他往家里寄信呢?

王自强大着胆子拆了信,打开来,竟然是高虎吸毒被拘留的执行告知。

想到高虎,这下轮到王自强轻蔑一笑,“高虎现在很好,但是暂时来不了。”

“你他妈什么意思?”眼前的高鹤松突然陌生起来,95年那个谦卑的下料工人哪去了?那个老油子一般的“劳改精”哪去了?此刻的高鹤松,血红的眼睛凸出来,被铁椅子铐住的手牢牢抓住栏杆。

“报应,知道吗?你做的恶事能躲,你儿子躲不过!”

火候快到了。

一旁,陈所长接过王自强的话头,讲了个故事——

本地有个女混子,骗了很多男人的钱,后来混不动了,就找了个煤矿工人嫁了,以为过上安稳日子了,但是报应是躲不过的,俩人生了个男娃,是痴呆。

“你儿子现在什么熊样你比我们清楚,这些恶债不在公安局还完,他以后完蛋的日子多着呢,别他妈不信报应!警察最信报应!”王自强特意用了“这些”,言下之意是,你欠的人命多着呢。

“高虎到底怎么样了?”高鹤松再一次发问,声音弱了不少。

王自强依然没有告诉他,“你先把自己的事儿说清楚。”

“让我睡十分钟,我什么都说。”

王自强刚刚点了头,下一秒,高鹤松的脑袋就撞上了铁椅子,鼾声震天。

王自强一下没睡,他在等着高鹤松醒来。

天刚擦黑,高鹤松停止了打呼,一抬头,就看见王自强盯着自己。

十年了,这就是最后的决战。

王自强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这家伙。他在等高鹤松的第一句话。

高鹤松喝了口水,又要了根烟点着,他睡得实在是太死,半边脸上印着衣服的花纹。

“侄女的事儿,我认。”

“去你妈的!”王自强一声爆喝。

“老王,算我求求你,高虎到底怎么了?我就这一个亲儿子。”高鹤松眼神里的凶狠不再,反多了乞求。

“吸毒。”王自强把那张处罚决定书往桌上一拍,脑子里想的却是电视里渔民捕捉鱿鱼的场面——那灰色的鱿鱼放在案板上,渔民用刀对着颈子划一下,瞬间颜色就褪了,变成一片白——此刻他眼前的高鹤松简直一模一样。

“真的有报应!”高鹤松嚎啕大哭,哭了足足有半个多小时,王自强才接着说,“把那三个女孩的事情说说吧。”

“我儿子什么时候出来?”

“也就是月底。”

“帮我个忙,我全说。”

“只要不违法违纪。”

“帮我儿子戒毒。”

“我答应你。”

“不是三个,是五个。”高鹤松说得很慢。

高鹤松第一次作案的时间连他自己都忘了。老婆是丧偶,儿子不是亲生的,只要高鹤松不喝酒,脑子里就全是那些狱友的哈哈大笑,“小娃子,碰过女人没?不过你也没机会了,出去娶个二手的就算不错了!”

从一开始羞红了脸到后来严重的心里焦虑,老犯的话成了一根勒紧高鹤松命运的绳索。

大概是高虎出生的那几天,老婆还在住院,高鹤松在家门口喝着酒,屋外,一个上学的小女孩冲着他说了一句,“叔叔好。”

他招了招手,起身朝那个小身影走了过去。

等高鹤松清醒过来,小女孩已经成了一具小小的尸体,就躺在他边上。他强奸了小女孩,还把人给掐死了。

“尸体呢?”陈所长听得背后发寒,打断了问话。

“我只记得王警官入村那年把人埋哪了……那晚我看到他和张五元打架,吓坏了。”此时的高鹤松抖成一团,脑袋不停冒汗,像犯了毒瘾的高虎一样。

从那往后,高鹤松时不时就用同样的手法把小女孩招进家里。

孩子们对这个邻居一点戒心也没有,可进了门等待她们的就是地狱。

高鹤松一般会在床下或者大衣柜里把尸体藏到半夜,等老婆熟睡之后,一个口袋里装上白酒,一个麻袋里装上尸体,骑着摩托车或者自行车拉出去埋掉,连带孩子的书包和衣物一起。

高鹤松只能记起两个埋尸地点,分别是长山村几公里外的垃圾场和自家的后院。

由于案情重大,王自强迅速汇报给了市局。

那一晚,不光高鹤松,王自强、陈所长、老队长,以及分局市局的很多民警几乎都睁眼到天亮。

这个隐在连绵长山中的杀人魔,凶残程度远超过所有人的想像。

指认现场的时间定在第二天中午,阳光毒辣,高鹤松戴上了二十斤的手铐脚镣,被带到那个他供认的埋尸地点。

围观的人并不是很多,长山村只剩下最后几十位老弱病残。这案子再不破,记得的人都没几个了。

原本垃圾场没这么大,高鹤松埋尸的时候用铲子把表面挖开,盖了点垃圾就走了。可这些年杂物逐渐堆积起来,两台推土机挖出的垃圾堆出了一座小山。

整个场子臭气冲天,驾驶员熏得直干呕,干活的司机换了好多轮,推土机撤了之后再上挖掘机。

挖斗浅浅地掘了第一下,大家就看到土里斜插着一个粉红色书包。书包上带着一张卡片,上面清楚地写着小笛的姓名、学校、班级。

王自强当场就落泪了,十年了。自己所有的选择和交代,都在这儿了。

第二具白骨是在高鹤松家后院发现的,是14岁的女孩小洁。高鹤松整个过程中除了机械地回答“这里,那里”之外,再没有一点活气,脚脖子被二十斤的大镣子磨出血都没停一步。

剩下的三具尸体在哪里,高鹤松不记得了,成了谜。

我曾经问过单位的老同志,怎么可能埋了尸会找不到呢?老人们好像都不奇怪这件事。

大概十多年前,有个民警家养的小猫去世了,他把猫抱到山上埋了,还随手插了好些树枝留了记号,到秋天想着再去看看,走到半山腰才发现,草木繁茂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四周的风景怎么看都差不多。

无尽的山脉,每一日都在孕育新的生命,也将真相和罪恶一并掩埋。长山村这名字,第一次听来有点残忍。

枪决高鹤松的刑场就在鬼门关左边,一个俗称叫老虎洞的地方,右边就是高鹤松埋尸的地方,两地相隔不过几百米。

高鹤松几乎就是跪在犯案现场被枪毙的,他也将成为这大山的一部分,再无迹可寻。

2005年底,王自强带着大红花,毫无遗憾地退休了。

一直被他锁在柜子里的“五四”也交了出来,这把手枪参与过官二代的案子,后来害王自强惹上杀同事的嫌疑,大家都觉得那枪不吉利,就提前申请了报废。不过在王自强眼里,这枪永远是“战场”上的枪。

那天天气特别好,冬日的太阳照满了老分局大院,天和王自强身上的警服一样蓝。除了已故的老局长,队长、郑舟、陈所都来了。

“操,老王你总算是退了,再不退我看你还得继续磕案子,新局长迟早被你气成高血压!”

王自强笑得很开心。

高鹤松被枪决后,电厂上班的高龙主动申请去了外省的山区里建设电网,带着自己的老妈一起走了。

在高鹤松的屋子里,高虎被陈所长抓了无数次,送去戒毒了无数次。后来,高虎第N次从戒毒所出来,在一个毒友家吸毒后,从32层的楼顶一跃而下。

那三个未找到尸体的孩子,最后不得不按失踪备案。

2021年,我又重走了师爷王自强当年办案的那条路,多年过去,南方的溶岩地貌和多年的开山采矿已经让这里面目全非,长山村只剩一片瓦砾等着最后拆除,钉子户里,只剩下几个坚强的老太太和她们的猫。

张五元家也早就塌了,当年王自强躺卧的巨石被张五元家的瓦砾掩埋。两个曾经“有仇”的人最常呆的地方,竟然以这种方式结合在了一起。

而巨石上那尊弥勒佛跌在旁边一堆杂草和泥土中间,早已没了香火。

十多年后,作为王自强徒孙的我机缘巧合又筛了一遍当年的失踪案,竟意外见到了失踪女童小丽的父亲。

老人满头花白,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虽然高鹤松说丽丽是他害的,但是没找着不是?我都快70了,丽丽如果活着的话也该结婚生孩子了。警官,我求你一件事,我家丽丽今年30多岁,左乳房因为小时候淘气偷东西吃烫了一大块疤,如果她找来,我没死,一定要告诉我。”

临走前,老人家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突然意识到师爷王自强那十年在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仍有人的最后一战还没打完。

最后一战,一战十年。

王自强用自己生命中的两个十年,走完了自己的警察生涯,没留遗憾。

责任、信任,那是在巡防大队终日走街串巷的巡逻里,也没能磨灭的东西。

面对不可为,有人勇敢了一生,那是王自强。

有人心里存着火种,在关键一刻勇敢了一下,那是王自强的朋友们。

他们都是可爱的人。

过去,我曾在王自强“鬼门关”的故事里说,到此结束。

但王自强用他的第二个十年告诉我,只要这世上还有人在做着勇敢的事,这样的故事就永不会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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