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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科医生:陈百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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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故事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1-7-21 22:30:00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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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读者说,我成天发些杀人放火的故事,太惨了,就没有什么甜甜的恋爱故事吗?我扒拉了一下我的一众罪案作者,转头走向了精神科医生陈百忧。

所有作者里,属她的精神科最岁月静好,谁知她告诉我,在精神病患者的世界里,最先被放弃的就是爱情,还抛出一个问题直接把我问愣了:

你愿意和一个精神病人谈恋爱吗?

这个在常人眼中的假设问题,却是每一个精神病患者都会面临并且伴随终生的问题。

陈百忧就曾不止一次陷入过这个困局,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用8年的时间为自己“改命”,抹掉了名字,变换了职业,终于收获了爱情。

但一次突然的复发让他和妻子都面临重大考验。

这是一个真实到有点残忍的故事,它可能会迫使你一道去想那些有点复杂,甚至难以抉择的问题。

但它值得一看。

面前的女人死死盯着我。

林鹏,啊不对,现在应该叫“林鲲”,他的妈妈坚持要我在他的病志上这样写——“3个月前,因和单位领导发生矛盾出现行为异常”——否则就不签字。

可我的记忆不许我这么做。

我清楚地记得,8年前的林鹏还是个刚上大二的男孩,没有跟任何人说就从学校消失了。

警察是在距离学校一百多公里的一个建筑工地找到他的。他见人就磕头,让人原谅他,问什么都不说。工人们只好报了警。

林鹏被确诊了精神分裂症,这种病的复发率超过90%,患者多次住院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只是接下来的8年,这个男孩就像很多匆匆一面就消失不见的病人一样,我没有再听说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直到2019年5月,这个叫“林鲲”的男人来到我们科室住院。

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莫名熟悉,虽然五官成熟了不少,但还是和我记忆里8年前那个大二男孩的脸逐渐重合。

陪在他身边的依然是他的母亲,要不是她强硬的态度,我都没注意到当年的林鹏已经成了“林鲲”。

同一个人,同一家医院,病史前后不一,被查到要算“事故”的。

我很为难,林鲲的母亲却像早有准备,“不会的!我儿子上次住院,我们提供的身份证号和地址是假的,查不出来的。”

这样的事听起来匪夷所思,在精神科却非常常见。别的科的患者怕医保不能报销,总是尽可能详细地提供自己的信息,但精神病患者和家属因为“病耻感”,总是千方百计隐藏,很多人专门自费到外地治疗,就是担心留下记录,影响以后找工作找对象。

林鹏的母亲应该也是相同的考量。她个头不高,看着普通,却很有主见。

在临床上,我见过太多人因为各种现实目的给医生提供一套“说辞”,我们没有能力去核实,只能按照患者或家属的说法记录下来,签上“病史属实”。

我请示主任后,同意按照林鹏母亲的要求来写。只是病志可以改,但作为最清楚林鹏病史的人,他的主治医生,我并没有失忆。

抹去姓名,甚至抹去经历,他们要改变什么东西?

林鲲妈妈说,因为得了这个病,他们找人算命,给儿子改了名字。这只是一个开始。

对于林鹏和他的家庭来说,他们在用这8年“改命”,改写一个寂寥生命的后半程。

病房里,身高180cm的林鲲抱着妈妈不撒手,像个受到惊吓的孩子。

他今年28岁,已经是当地的一名公务员了。此刻,他本应该穿着体面的衣服,得体地和同事开会,或者坐到自己整洁的办公室里处理各种文件。但现在,他只能躲在妈妈的怀里才能安静一会。

林鲲这次的复发非常严重,整个人处在一种惊恐状态,几天没有睡觉了,黑眼圈大得吓人,但稍微闭上眼睛就会惊跳反射般地睁开。

主任查房的时候说,林鲲,你别一直抱着你妈,让她歇一歇,林鲲点点头,双手松开一点,可母亲刚一直起腰,他立刻又紧紧抓住不让走。

这种行为在心理学上叫“退行”,就是退回到小时候。有很多家庭生了二胎之后,原本已经能自理甚至上了学的老大会尿床;成年人在受到巨大打击或者生病的时候也会出现这样的症状。最严重的那几天,林鲲这么个四肢健全的大小伙子,连大小便都要妈妈陪着在床边解决。

处在紧张状态的林鲲几乎没有办法沟通,我们能做的只有等。

曾经礼貌得体、聪明优秀的儿子一夕间变成这副模样,最难受的就是父母,但林鲲的妈妈很平静。或许在这过去的8年里,她已经遭遇过太多次这样崩塌的时刻。

8年前的林鹏远不像现在这样依赖母亲,恰恰相反,他说自己恨透了母亲,因为她完全体会不到自己的痛苦,像是“背叛”了他。于是他关闭了内心的大门,拒绝和母亲交流。

林鹏其实从初中时就经常自言自语,但林妈妈当时因为忙着赚钱,根本顾不上儿子,整个高中阶段更是完全忽视了林鹏。

上次出院后,她把家里的生意都兑了出去,只留了一个饭店由丈夫管着,她则专心照顾儿子,一面四处求医,一面又请人算命。听算命的说改名就是改命,她给儿子改了名字,为了换风水,甚至迁了家里的祖坟。

林鲲之前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个洞,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妈妈,那个洞里就会有可怕的东西跑出来。林妈妈就用了8年的时间和儿子朝夕相处,一点点去补儿子心口的洞。

入院一周多,药物起效了,林鲲的症状好了一些,所幸他依然记得我,愿意跟我交流。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刚刚刮了胡子,垂着头坐着,脑子里还是会突然闪现出8年前那个有些害羞的男孩。

我尝试着发问,“你妈妈说你这么多年都控制得很好,挺了不起的,为什么这次复发了呢?”

“因为停,停药了。”林鲲说着,往洗手间的方向看了一眼,林妈妈正在里面洗东西。他停顿一下,补充说,吃了这么多年不想吃了,停了快一年了。

“一年?”卫生间里传出林鲲妈妈的声音,她把洗好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招呼我吃,自己挨着林鲲坐了下来。林鲲立刻朝妈妈那边挪了一下,挨得更紧了。

林鲲应该是背着母亲偷偷停药的。

林鲲的药不放在自己家,都放在单位和妈妈家。正常来说,他会每天下班前把药吃了再回家,但有那么几次,他忙忘了,没吃药,发现自己也没有什么异常,就渐渐停了药。

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林鲲当时没有告诉我。

第二天早上,还没查房,林鲲妈妈就火急火燎地到办公室找我,问是什么事,她支支吾吾不愿意说,非要拉着我去病房。

到了病房,她神色慌张地掏出一沓钱,就要往我怀里塞,推拒之间,我的白大褂口袋被扯坏了。

在我的印象中,这个女人从来没有这样慌乱过。8年前林鲲第一次发病,去学校办手续、交代病情、办理住院、签字,前前后后都是她一个人在张罗,明明是突发事件,但她硬是把每件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而这一次,林鲲妈妈的表现简直是如临大敌。

最后才说,儿媳要来医院,已经在路上了,让我一定要跟她说林鲲得的是抑郁症,千万千万不能提病史。

我立刻明白了,林鲲停药的真正原因是,他结婚了。

而且是隐瞒病史结的婚。

林鲲从一开始就想好了,绝不能把病情告诉妻子。这源于他之前的一段惨痛经历。

当年从我们那出院之后,林鲲一度崩溃,每天都需要抱着妈妈才能睡,妈妈如果不在家,他就得让爸爸在他的房间打地铺,视野里如果没有人他就会害怕。

这样的日子重复了一年多,直到他回学校上学,遇到了一个师姐。

师姐很照顾他,经常督促他学习,他的英语四级就是在师姐的帮助下考过了。出成绩那天,他去跟师姐表白,也说了自己的病。这是他第一次跟亲人以外的人说起自己的情况,但师姐婉言拒绝了。

他陷入了极度的伤心之中,甚至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多次试图从图书馆跳下去。

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给儿子带来的伤害,林妈妈都看在眼里,所以这次,当林鲲再度遇到喜欢的女孩时,林妈妈叮嘱儿子,无论如何不能泄露自己的病情。再跟着他担惊受怕重蹈一次覆辙,她就得跟他一起死了。

林鲲同意了。

但吃药,这个几秒钟就可以搞定的小动作却成了一个大问题。

林妈妈会一粒一粒把治疗精神病的药从药盒的防潮包装里挤出来,装进一个“复合维生素”的瓶子里。有时,林鲲手里捏着药会纠结很久:吃下去会立刻感觉非常恶心,恶心到不得不吐出来;但一旦停药就可能会复发。

他不想吃,又不敢不吃。

结婚之后,这种煎熬变得更强烈,他发觉自己一天比一天讨厌吃药,因为每一次吃药,单单这样一个微小的行为都会提醒他,自己是个“骗婚”的骗子。

有一天晚上,他想起来自己忘吃药了,说想去妈妈家一趟,妻子说要陪他一起去。他只能推辞说是有个事忘了,得回单位处理一下,妻子还是想陪他一起去,最后留在车上等他。

他匆忙跑上楼去吃药,因为着急,一直拧不开瓶盖,一气之下把瓶子摔了。

回到车里,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妻子,那个夜晚,他被无边的内疚淹没了。

林妈妈为了守住儿子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也只能闭紧嘴巴,加倍对儿媳好。

结婚的时候,女方虽然没有提出彩礼的要求,她还是按照他们那里最高的规格给;婚房她全款买下来,还按照儿媳的心意又重新装修了;对于亲家母,她也从来不争,总是把自己放得很低,甚至儿媳还没过门,亲家母生病住院的时候她都会去医院帮忙照顾。

林鲲病情维持得稳定,好几年都没有复发。她恍惚觉得,或许是当年诊断错了吧。

但就在林妈妈以为一切都在朝着“正常”的方向行进的时候,林鲲的病复发了。

那天,她接到儿媳妇打来的电话,得知儿子一直打自己,还用脑袋撞墙。林妈妈意识到林鲲犯病了,她一边安抚儿媳,一边和老公一起送儿子来医院。

她反复考虑过该把儿子送到哪里,当地的精神病院肯定不能去,人多嘴杂;北京上海没有熟人,说不定一时半会住不上院,耽误治疗。反复权衡,她才想着送到我们这里来。一是她对第一次治疗比较满意,二是距离远近也合适。

为了成为一个不露破绽的“正常人”,林鲲和妈妈的这8年一直过得小心翼翼。

我不认为隐瞒病情结婚是正确的做法,只是,作为一个精神科医生,我的职业要求我要对我的病人负责。

我答应了林鲲母亲的要求。如果可能,林鲲应该自己向妻子打开这扇门,这样对他们彼此的伤害都是最小的。

那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一直在脑子里模拟见到林鲲妻子时自己该怎么说,但直到真见面了我才意识到,事情远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

这天晚上,一个女人敲开了我办公室的门,看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她就是林鲲的妻子。她的怀里,分明是一个三四个月大的小婴儿,此刻正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在向四周张望。

我准备好的所有话一瞬都堵在了喉咙里。

父母单方精神分裂症,遗传概率大约是15%,确诊之后,我们会反复给患者强调千万别要孩子。林鲲对此应该是心知肚明的,但他依然隐瞒了病情,并且有了宝宝。

平时我很喜欢逗小孩,但面对林鲲的孩子我却心虚得要命。

能否说出真相,我心里的天平也开始摇摆。

林鲲的妻子非常焦虑,她说林鲲父母不让她来,怕医院里人多把孩子折腾病了,怎么问也不告诉她具体在哪家医院。

“我怎么可能安心呆在家里?”林鲲妻子的这声疑问也戳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虽然不知道林鲲到底怎么了,但可能是女人的直觉,她今早终于从林鲲那里打听到地址,上了车又折回去,最后实在不放心,才又打车来了。

她问我,林鲲真的是抑郁症吗?

她在等我的回答。

而我,看着女人怀里那个小家伙天真的眼睛,什么都说不出口。

谈话正欲陷入死寂,林鲲的妈妈突然出现,她自然地从儿媳妇手上接过孩子说:“这大老远的,你咋还真来了呀?陈大夫给你讲林鲲的病情了吗?恢复得老好了,过两天就该出院了。”然后又朝我使了个眼色。我能明显感觉到她的紧张。

我跟林鲲的妻子说,可以上楼看看林鲲。

到了病房,林鲲已经睡下了。见到了熟睡安稳的林鲲,妻子多少放心了一些,简单说了会儿话,林鲲父亲就开车把儿媳和孙子送走了。

这对母子走后,我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林鲲说过,他这次发病时之所以会用脑袋撞墙,是为了压抑自己施暴的冲动。已经有过好几次,当妻子让他看孩子的视频或是抱着孩子哄的时候,他就会燃起这种冲动。

他内心深处知道,自己会给这个孩子带来危险。

妻子对儿子的爱也让林鲲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嫉妒,熊熊的嫉妒之火时刻灼烤着他理智的保险丝。

作为精神科医生,我经常不得不严肃地纠正很多浪漫主义的想法,精神病其实是不能被感化的。很多人觉得对一个精神病人好,他就会对你好,但其实你对他的好在他的理解里可能并不一样。如果放任不管,林鲲有可能做出伤害孩子和妻子的事情。

我一晚上都没睡好,一闭眼就能看到那双宝宝的眼睛在看着我,而在这双眼睛之外,还有一个女人等候的影子。

他们像是林鲲的妻子和儿子,又像是林鲲的妈妈和林鲲。

这两对母子的身影在我心里竟渐渐重叠,我似乎能预见到那些即将发生在林鲲孩子身上的事。

他可能从小就是一个不太懂得“分寸”的孩子,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做一些不合时宜的事。

最开始在幼儿园的时候,他会特别在乎规矩,看到其他小朋友逆着滑道爬上滑梯,就立刻制止。因为这个,他第一次和别人打架。

上小学了,他经常把同学的违规行为跟老师打小报告,如果老师没有处罚,他也会非常生气。

舅舅和人相亲,他会当着大家的面说,这个阿姨没有之前的好看,还要戳穿,是我妈跟二姨这么说的。

遇到妈妈单位的同事,妈妈给同事家的孩子拿了个苹果,他会觉得自己妈妈给的比这个阿姨上次给自己的大,就当着人家的面抢回那个苹果,又从袋子里挑了个小的给人家孩子。

因为这些古怪的行为,他常常被人孤立,从小到大基本上都没有朋友。但他不笨,读书很用功,会顺利地升入大学,只是情况并没有因此好转。他会因为一条“晚上11点必须关灯睡觉”的规定和室友闹得很不愉快。

他觉得如果自己不关灯,就没法按时睡觉,就会死于慢性中毒,他坚持认为自己必须这样做。

但室友对他到点关灯有了意见,他觉得别人一直在开关上做手脚,他经常会被电到。为此他专门买了一双绝缘的手套。

但这其实是他早期的两个症状:幻触和被害妄想,他每天都会因为“关灯”这件事担惊受怕。后来被害妄想越发严重,室友们不光要“电他”,还会在QQ上“骂他”,把他的秘密到处散布。

他不可避免地成为了那个别人眼中的“怪咖”,承受着一个怪咖应该遭受的一切。

这在日后会让他更羞于承认自己的病,也更耻于主动向周围人求救。所有的感受都只能封在自己心里。

直到有一次,他清楚地预感到,这一次一定会被电,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于是他躺在床上,纠结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去关这个灯——他最后还是去关了,果然觉得自己被电了。

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至于去哪,去做什么,都没想过。

他会在第二天一早离开学校,倒好几趟公交车,直到被路边的一辆挖掘机吸引,想起自己舅舅是开挖掘机的,小时候舅舅还会带他一起开挖掘机。于是他决定去找舅舅。

他下了车,感觉口渴了,去超市买了一瓶水,喝水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之前舅舅的相亲让自己给搅黄了,舅舅一定还在怪罪自己,肯定不会收留自己。

怎么才能让舅舅原谅呢?

他想给舅舅先打个电话道歉,但手机好像弄丢了。他曾听妈妈说过舅舅跟舅妈经常吵架,他一瞬间觉得舅舅婚姻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自己的罪孽太深重了……

于是他逢人就磕头求原谅,像一个疯子,直到最后被好心的工友送去派出所。

他蹲在派出所的角落等着父母来接,不仔细看的话,会被当作一堆垃圾。

这些莫名其妙却真实发生在林鲲身上的事,有15%的概率会一一在他孩子的身上重演。而林鲲的妻子和他们的孩子,对于即将到来的这样的人生,还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今天见到的那个可爱的孩子,日后会不会有一刻特别怨恨林鲲和他的妻子?怨恨他们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就像曾经的林鲲怨恨自己的父母那样。

可孩子的妈妈毫不知情,她是满心欢喜嫁给这个男人的。如果有一天,她发现这个男人和他的父母其实每天都在对着自己演戏,又会是什么心情?

作为医生,我清醒地知道自己要遵守的规则和要履行的职责,可我依然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煎熬之中。

我给不出一个答案。

每一次患者问我要不要隐瞒病情的时候,我都会陷入两难的境地。

我接触过一个女患者,当初隐瞒病情和丈夫结婚,丈夫是独生子,年龄比较大了,公公婆婆给了很大的压力让她生孩子。她知道自己不能生,孩子也有遗传的概率,每次来开药她都会非常痛苦地问我,大夫,我该怎么办?我老公问我为什么不能生孩子的时候,我实在找不到借口了。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告诉老公,自己患有精神分裂症。老公愤而要求离婚,不光不愿意和她分割共同财产,甚至连她的嫁妆也不打算还给她,还用她坦白的录音威胁她说要去法院起诉婚姻无效,他不能莫名其妙就二婚了。

摆在精神病患者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说了实话,基本上没有结婚的可能性;不说,除了提心吊胆面对另一半,还要一辈子活在说谎的内疚和痛苦之中。

精神病人的家属也承受着同样的痛苦,他们或许比患者自己都更希望他们爱的人能够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而我,是在这两方夹缝中间的人。

关于精神科医生是否应该为患者的病情保密,在一次伦理培训上,我曾向一位全国著名的医学伦理专家提出了这个问题。

他告诉我,“这个问题对任何一个精神科医生都很困难,但是我们不能站在公共道德的立场上来看这件事,我们是医生,我们只能对自己的患者负责。”

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就好像教堂里听人忏悔的神父不能把祷告者的秘密公之于众一样,我们只能守着这些秘密,以期他们在心灵的片刻宁静之后,做出更好的选择。

精神病人本来就有强烈的病耻感,如果在正规医院的医生这里得不到被守护的安全感,就会让更多的患者放弃正规治疗,转而去一些地下机构寻求治疗或者干脆不治疗,继续隐藏,这样对整个社会将是更大的危害。

虽然我没有权利要求他们必须这样做,但我还是会劝我遇到的每一个病人——

至少在结婚之前,坦诚地告诉你的另一半。

林鲲病情稍稍稳定就出院了,他还在尽力维持“抑郁症”的谎言。精神疾病里也有“鄙视链”,抑郁症作为一种“时髦病”可以被接受,而精神分裂症不行。

只是,撒谎的后遗症比我预想的来得更快。出院没多久,林鲲再一次来开药的时候情绪非常低落,他被负罪感折磨得快疯了。

因为隐瞒病情,他一看到妻子和孩子就很内疚,这种内疚渐渐演变成逃避。每天下班后,他都会在车里呆很久,看视频或者玩游戏,直到妻子和孩子睡着了才敢上楼。

家里的电视和林鲲的手机共用一个视频账号,妻子看到林鲲那么多历史记录,就知道他晚归并不是在加班,以为是孩子的哭闹影响了林鲲休息,所以暂时带孩子回娘家住了。

但妻子越是体贴,他越是自责。

林鲲觉得,自己是那种极少数的幸运者。

病了这些年,他慢慢摸索出了一套和自己的病相处的公式——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断和感受。

比如说,他跟一个人说话,如果那个人没有理他,他脑子里的声音就会说,这个人恨他,会害他,然后开始寻找支撑这个观点的证据。最后,这仿佛就变成了现实。

他知道如果被这种感觉牵着鼻子走,会非常危险。所以当“这个人要害我”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林鲲立刻就否定,他跟自己说林鲲,你不重要,人家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如果自己的愤怒实在无法缓解,他就会立刻离开现场,等心情平复再回来解决问题。

凭借这套处事公式,他已经好多年没有犯病。逐渐习惯并学会和自己的疾病相处,这也是林鲲停药的一个原因,他觉得自己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了。

不吃药的时候,他几乎忘记自己是个病人。所以当妻子怀孕的时候,他将赌注放在那85%“不遗传”的可能性上,没有说出真相。

然而这一次的复发再一次把他打回到现实,而且是更为严峻的现实。

妻子走了,每天回家都是自己一个人,林鲲更不想回家了;回父母家,全家人看着他就像看着国王的新装一样,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但什么都不敢说;父母有时会去丈母娘家看看孩子,但战战兢兢的,也不敢劝儿媳回来。

谎言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林鲲自己的精神状况也越发糟糕。他开始觉得单位同事看自己的眼光有异样了,每次他一进办公室,别人就不讲话了。

他的处事公式失灵了,他告诉自己做你该做的事就好了,但隔壁同事很小声说话的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竖起耳朵听。

他知道自己这个状态是不正常的,但是没有办法控制。

有一天他做梦,梦到自己双手被反绑着,用双膝在大街上跪着走,周围的人都在往自己身上扔石头。这个感觉好多年前就有过。

那个曾经因为妈妈无微不至的照顾好不容易才合上的洞,好像又被捅开了。

这一次,他要用什么去填呢?

聊天的过程中,林鲲几乎没有提起过孩子。这个孩子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也是回避的。我曾经不经意地提起,为什么要生孩子呢?不担心遗传吗?

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大概是心存侥幸吧。”就不再深入讨论这个问题了。

有时候我会明显感觉到精神病患者在某些方面的情感是缺失的,他们也许会被一件非常小的事情困住,比如出门先迈左脚还是右脚;又对于一些明显重大的问题视而不见,比如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林鲲的这种缺失,在有孩子之前并不是特别严重,做事虽然一板一眼,但也能被常人理解。这也是他能够过上相对正常生活的基础。

林鲲的内心其实有一扇门,当他特别在意一个人的时候,那扇门就会向那个人打开,曾经是帮他考英语的学姐,后来是妈妈,而现在这个人是妻子。

他的眼神越过我,好像也越过了我身后的窗户,飘向很远的未来。

他说,他打算把他和妻子之间的门关掉了。

2019年底的一天早上,我挂号的名单上再度出现林鲲的名字。

那天,进诊室的不光有林鲲,还有他的妻子。

林鲲的妻子进屋后,摘掉脖子上的素格子的纱巾,和脱下来的浅色羽绒服一起,放在旁边盖着蓝布的诊疗床上。

她穿着黑色略紧身的毛衣,身材还没有完全从孕期恢复,仍然有些臃肿。她用手捋了捋因为静电而凌乱的头发。她没有化妆,和第一次见时的焦虑慌张不一样,平静的表情告诉我,她是一个理性的人。

林鲲也把羽绒服放到床上,然后从随身带的包里面拿出来了几张纸——

一个是他写好的这几年的发病和治疗经过,上面药物的名称和用量都标注得非常详细。另外一个,是他已经签好自己名字的离婚协议书。

我心里知道,林鲲把妻子带来门诊,是想让我做个证明。

有时,患者会在医生面前做一些重大的人生决定。我曾经治疗过一个因为无法接受同性恋身份而自杀未遂的男孩,他把他妈妈带到门诊来,当着我的面向他妈妈出柜。

这是一份强大的信任,我很感激。

林鲲看了看我,然后看着妻子说:“我的病情陈医生最清楚,你有什么疑问可以问她。”林鲲的妻子也向我看来。

“见证人”有时会变成一种非常尴尬的角色。比如那个儿子出柜的妈妈,如果她指责我鼓励她儿子当同性恋,我也无法辩驳。我确实告诉他要接纳真实的自己,这是出于一个精神病医生的建议。

我看着他俩,脑子里毫无征兆地闪过林鲲妈妈的脸,她会不会来找我算账?指责我毁掉了她儿子的幸福?她是他们俩人婚姻的重要参与者啊。

林鲲的妻子也是第一次看到林鲲那么详细地写他的病——那是他这8年来的每一个日夜。

看完以后,她沉默了一会,对林鲲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然后转向我,说:“我想跟陈医生单独谈谈可以吗?”

林鲲点点头,站起来,走了出去。

眼前的女人比我想象的要平静得多。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整理和他在一起的回忆。”林鲲的妻子缓缓开口。

她比林鲲大两三岁,大学毕业后因为妈妈身体不太好,就回了老家。比林鲲早进那个公司。

一开始,她觉得林鲲有点怪。有一天,这人换工位,在新的工位抽屉里发现了一包零食,已经过期了。同事告诉他扔掉就好了,他觉得不是自己的东西,自己没有权力扔,坚持要交给之前那个工位的同事。

林鲲的认死理在女孩眼里,反而变得非常可爱。见同事说了林鲲一句“神经病”,她忍不住帮忙,说你才有病呢,然后帮林鲲把那包零食还给了以前那个工位上的同事。

她能感受到林鲲对她的喜欢,他把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放在心上,她提起一个电影片段,林鲲就会去找那个电影来看;听说她家里希望她找一个公务员,就告诉她,自己要考公务员。

其实她只是跟闺蜜说起家里人希望她对象能是公务员,她自己对这个是无所谓的。没想到林鲲听说后,特地跑来确认。

“你是不是希望嫁一个公务员?”

“是啊。”

“那我考上了我们就结婚。”

女孩觉得这人怎么笨兮兮的,却忍不住想照顾他。

林鲲真的开始准备考试了。他就坐在她旁边,一有空就拿出书来看,有时候,会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晚上回家看书还会把进度告诉自己。

看着这个男人如此认真地学习,就是为了和自己在一起,她真的心动了。说到这里的时候,林鲲的妻子不自觉地笑起来。

她中间一度也想过放弃这段感情,因为她觉得林鲲跟他妈妈过于亲密了,经常躺在一个床上,林妈妈会像哄孩子似的拍林鲲的背。她以为林鲲是一个妈宝男。

但林鲲的妈妈对自己太好了,比自己的亲妈还要迁就她、疼她。她开始接受这个事情。

她也有过几个细小瞬间觉得林鲲不对劲。比如,他总是用苍蝇拍开关灯,有一次为了找苍蝇拍在屋子里来回转。她跟自己的闺蜜打电话时开玩笑,随口说林鲲有强迫症,没想到林鲲当场突然情绪失控,说这个习惯是他自己的事情,她凭什么管他?大晚上直接跑回了父母家。

林鲲出院刚回家的时候,她想轻松一下气氛,调侃林鲲说现在这个人均抑郁的年代,就你爱较真,我闺蜜也抑郁过,过段时间就活蹦乱跳了。没想到林鲲愤而离席。

只是每次离开后不久,林鲲自己就会回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也适应了他这种发脾气的方式。

“你知道你们楼下的‘医生简介’上怎么介绍你的吗?”

林鲲妻子说,上一次到医院后,她抱着孩子在楼下站了很久,一直在看我的医生介绍——

擅长精神分裂症/双相情感障碍/抑郁症的诊治。

“我当时脑子里就闪过了一个念头,如果林鲲不是抑郁症,是精神分裂症,我该怎么办?”

她开始在网上咨询一些专家,如果父母一方是精神分裂症,如何才能减少孩子的发病率。医生说,如果孩子在成长过程中能够得到很多的爱,发病率会大大降低。

她已经在做着准备。她似乎从来就没想过离开这混乱的一切一走了之。她觉得自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她的语气再平静不过,说出口的话却几乎让我汗毛直立——她早就知道了。

“虽然林鲲隐瞒病情跟我结婚是不对的,但我觉得,我们的日子还可以继续过下去。”

因为她深深地觉知,那些为了她的努力不是假的,两个人一起度过的时间不是假的,那一分一秒里沉淀下的感情不是假的。

她是真的决定了要和林鲲继续过下去。

林鲲真的很幸运。

但知道妻子的态度后,林鲲的脸上却没有太多喜悦,他说,如果不离婚,他会一直内疚,没有信心过好未来的生活。

林鲲的态度坚决到让我和林鲲的妻子都感到意外。

“不可以不离婚吗?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我能理解你的苦衷,我觉得我们还可以继续走下去。”

“上一次婚姻,是从欺骗开始的,我必须要结束它。如果我们还有缘分,以后可以重新再在一起。”林鲲给出了他的决定。

我看着桌上那份离婚协议:

房子,钱,都给妻子;

以后的工资他会打出工资表,按照2/3的比例交给妻子用以抚养孩子;

孩子,妻子抚养更好,但是希望妻子能允许他和父母随时探视。探视前如果需要,可以提前预约;

……

这份离婚协议和浪漫无关,但每个字眼都是诚恳的,每一个条款似乎都是一句来自父亲的“对不起”,又都是一句来自丈夫的“我爱你”。而他最后的这份勇气和坦诚,或许会让他们的未来有另一种可能。

我没有再见过林鲲夫妻。有时候我会想,他们最后究竟有没有离婚。

林鲲是一个非常讲规则的男人,如果不按照规则来,他的生活可能会彻底崩溃。但我愿意相信,他们只是绕开了一段路,但目的地还是同一个,也终究还会一起走下去。

曾经有一个确诊的男孩一直认真地告诉我,他绝对不会隐瞒病情结婚,所以他每次相亲,都会在彼此有好感的时候告诉女方自己有精神分裂症这件事。每一次他得到的回应都是——

“我年龄还小,暂时不想谈恋爱。”

“我想以事业为重。”

“你是个好人。”

次数多了之后,他悲愤地跟我说,难道精神分裂症患者就不配拥有爱情吗?然后,他问我,医生,你会嫁给一个精神病吗?

我愣住了,想了很久。

“清华大学之所以会录取钱锺书,不是因为他数学只考了 14分,而是因为他语文考了100分。我不会因为一个男人有没有精神病决定嫁或不嫁,但我会因为一个男人足够爱我嫁给他。”

这是我的答案。无论我作出怎样的选择,我都希望对方能给我知情的权利。

让我知晓你的一切,然后决定爱不爱你。这也该是我的权利。

这是我发布的精神科医生故事里,最让我纠结的一篇。

我就像陈百忧一样犹豫,因为这是一个患者隐瞒病史的过程。而陈百忧出于职业守则,却不能对一个在家庭中,本该知道真相的,也会被直接影响的女人说出实话。

但陈百忧坚持写下这篇故事,在这件事上,作为精神科医生的她很勇敢。

因为记录这个故事,就是在告诉更多人,有这种真实存在的现象。

而我选择刊发,不仅是想要让普通人知道现象,更是想给那些装睡的人说:你们必须得有坦诚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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